孙悟空的天宫游记（上）
南天门外，站岗的天兵远远地看见打天边来了一人。
这人来得极快，天兵也就那么一回神的功夫，人就从天边到了他眼皮底下了。这可把天兵吓得不轻，要知道，有这种能耐的主儿，自己上学那会儿，课上讲历史人物的时候可是教过的，有数不说，还没个省油的灯。自己摊上这么位大爷，保不齐要出什么事呢！天兵这么一寻思，人都到他脸跟前了都没觉着。待这位爷一开口，给天兵吓了一哆嗦。
“有请。”
天兵这才发觉自个脸儿前站一人，声打上边来，他便顺着这么一抬头，乖乖！那一张脸唬得天兵出气都没了。
这脸瘦，尖。两边脸颊陡着往前一收，跟刀削过似的。面皮白灰白灰的，跟受了业火的小鬼烧剩的骨头渣滓一个色儿。要光这样也就算了，黑白无常无非也就这德行了。真把天兵吓没魂的，是他那对眼：吊梢，利眼角。眼长，所以眼珠露得少，面相极凶，极恨。这还不打紧，诡得是这眼不比寻常眼——该是眼白的地儿，他血红！该是眼黑的地儿，他金亮！眼最当中该是个圆孔，他居然是条竖线！加着这人还比天兵高一个脑袋，这眼往下这么一瞪，施了咒法一样的威压，直压得天兵大气都不敢出。不出气，就没法吱声;不吱声，就没法搭话;不搭话，就把人晾那儿;人给你晾那儿，就得有脾气。不过这位看着凶，被晾了倒不恼，还是原腔原调来一句。
“有请。”
天兵一个激灵，吓回点魂，看这位爷没生气，赶紧应着，哆嗦着问：
“禀谁？”
“玉帝。”
天兵吓得不敢哆嗦了。耽误了这位爷倒还是次的，要真是耽误了玉帝的事儿，那自己可是拿命也兜不起。由这，也就有了点神儿，带着点气又问：
“您是？”
来人听他这话，脸色突然变了变，没滋没味的，却透着点儿苦；看着有点揪心，还有那么点安心。不过等到开口，倒还是那一个腔调。
“孙悟空。”
天兵听他这名，看他那样，想起他那本事，见了他这表情，就隐约觉着他得是个什么人物。可天兵把脑袋里那些个见过的天宫历史人物画像挨个过了一遍，一直琢磨到凌霄宝殿里回话说让他进去，也没琢磨出来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十三年前——这是按天上的历法，要是按地下的历法算，那就是得是五千多年前了——孙悟空不但是个人物，还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齐天大圣可不是寻常人物。那时候整个天宫上到玉帝下到天兵，都得尊称他一声大圣。这叫可是心服口服的叫，想当年，孙悟空还在地下的花果山当大王的时候，天宫和花果山着了个歹人的道，因一串七七八八的事闹成对头；天宫剁了孙悟空的几个猴子猴孙不说，还派了十万天兵天将打算给花果山来个围剿，结果围剿不成，十万人还全叫孙悟空给屠了。孙悟空眼见天宫这么对自己，当时也是恼得发了疯，索性一路直杀上天宫，几棒子下去给天宫砸得稀烂，跟糟了天谴的地下一个模样。最后还是玉帝觉出蹊跷，拼了命逼孙悟空停了手，两人摊开了好好谈，这事才算过去。打那之后，整一个天宫里都只叫他大圣，就剩玉帝还敢叫悟空。那时候谁要是不知道孙悟空是个什么人物，那就说明他这神仙当得，该贬到地下去了。
后来不行了，天宫也学地界搞改革：过去当神仙靠修炼，动不动就要个几百上千年，到头也才够个站岗的天兵。天宫久也等不来滴新血；老领导想退，也就只能作作梦，天宫领导都是论资排辈，你退下去了，没人能撵得上你那修炼劫数，横竖就得你干这活，骂玉帝祖宗都没用；于是后来便琢磨着学地下，搞考核制。相当神仙的统一进天宫办的学校，学得够本事了，能通过天宫的考试了，就封神仙；至于修炼劫数，慢慢熬就是了。这么一搞，有能力的也不用死等了，吃老本的也滚蛋了，大家的干劲都鼓足了，血液开始流动了，老领导也终于能退居二线了。只是有一点不好，就是比起修炼来，考试有点太板儿：过去小徒弟跟师傅修炼熬劫数，天宫过去该知道的那些个名堂，徒弟熬上来，能熟得跟师傅大差不差；现在考试呢，是考灵力咒法，腾云驾雾之类地东西，不考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
学生考出来，该有的本事他丁点不缺，这些名堂却丁点不知道——不考的东西，我学他干嘛！时间长了，考上来的全是这么帮子愣头青们，渐渐地，天宫里也就没人知道孙悟空是个什么人物了。不过要真说忘了，那也是扯淡，像玉帝那干老领导班子，抽耳刮子让忘还都忘不了呢。
孙悟空打南天门进来凌霄宝殿，抬眼一看，见大殿宝座上坐着个人，在跟那儿批天书。宝座跟前顺着台阶排下来两溜拿天书的人，都是大闹天宫时候的老面孔。正一个个由打那人跟前过，批，盖章。一听天兵报来的是孙悟空，皆瞪大了眼睛朝门口看，搞得批天书那位也朝门口看。殿上原有的一点人声，一下子全消了。孙悟空呢，也不动，就站着，任人瞧。半晌，才听见一个年纪最大的颤巍巍地开口问了句：
“大圣？”
孙悟空还是那一个腔调
“月老。”
这俩字一落地，殿上这群人可算是彻底炸开了锅了！有哭的，有笑的，有喊的，有叫的，有激动的，有感慨的，有晕倒的，有哆嗦的，有难以置信的，有欢呼雀跃的，有上蹿下跳的，有横冲直撞的。刚才还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的天书，纷纷拿来互相敲着，打着，捅着，戳着，拍着，砸着，挥着，晃着，举着，摇着。声音打人从中腾起，一头冲出来撞到大殿的墙上柱上，便晃悠着又倒回去和新涌起的碰在一起，嗡嗡地散开。诺大一座凌霄宝殿上，怎一片喧嚣嘈杂了得。
“大圣啊！是大圣啊！”“大圣变样了！”“真的，真的是大圣……”“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大圣！”“大圣，大圣怎么成了这幅模样！”“大圣这样子……大圣受苦了啊！”“大圣他这是，找到如来了？”“是大圣，大圣回来了！”“大圣莫非找到如来了？”“大圣回来了！大圣回来了！”“大圣他……”“大圣……”“大……”
孙悟空听着耳边这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大圣，脸色忽然又变了变，还是没滋没味的，还是透着点苦，还是看着有那么点揪心，却没了那点安心。
大家闹得正欢，宝座上那位不乐意了，大声呵斥道：
“乱什么乱！乱什么乱！什么大圣？大圣怎么啦？大圣来了你们就不用当神仙了？不批天书了？”
没承想，他不喊，这群人还只是乱，倒没散。结果他这一喊，大家才发觉刚才闹得那会儿功夫，手里的天书已经变了手纸，那这还批个什么劲！索性都把手里的烂纸撇了甩了，一股脑地冲到大殿门口去迎大圣了，差点给这位气得背过气去。结果又没承想，一大群人乌泱乌泱拱到门前，却都又呆住了，可也就呆了一眨眼的空当，就又都开始哈哈乐起来，一齐念叨着：“大圣果然还是大圣！”
原来，大家一拥上去，门口那位孙悟空就一道仙气抽去，变作根毫毛了。
孙悟空出了凌霄宝殿的甬道，转过朝会殿，进了凌虚殿，穿过通明殿，一路直到了大殿最里面的一间寝宫。
方才那天兵既然不认得自己，孙悟空就知道了，凌霄宝殿里的那位玉帝只是个挂牌子的；真修了一千二百五十劫的正主儿，现在一准躺在寝宫里逍遥呢。
为了不伤人家天兵的面，他才使毫毛吹了个身子。游戏百仙这档子事儿，搁他大闹天宫之前的时候，哪怕给鬼差勾了魂也不忘来一杠子；可那都是往事了，不论是他自个还是天宫，在大闹天宫之后都变得极不一样了。过去像天兵那样的毛头小仙，还不如吃剩的桃核儿能让他看得上眼；但凡要来趟天宫，甭管再急如星火的事儿，也得排他涮人寻开心后头。可到了今天，他的泼猴脾气也不知是丢到了哪，灵明石猴里那个猴字，已全然寻不见了，能看出他是灵明石猴的地方，似乎只剩了一条尾巴。倒也难为了天兵不认识他，要真细细算起来，南天门那天兵该是这票新晋神仙里稀罕几个见过孙悟空画像的。天兵原本学得是史官，这职位在众多仙位中冷得广寒宫一样，累得跟风火轮一样；不仅如此，学这么除去考灵力咒法，腾云驾雾，还考一科选修，叫天宫历史人物列传，要背的东西本本摞起来，比天兵的个子还高。
按理说，劳苦当功高，史官这糟心的仙位怎么着该给个一等待遇；从前史官倒还真是一等待遇，可是坏就坏在史官整天打交道的玩意那都是天机，保不齐出个糊涂蛋激灵鬼之类的歹人把些个重要机密泄露出去。果不其然，在十三年前一个叫吴承恩的史官就闹出了《西游记》这档子事儿，天宫为这事儿里外挨了一顿猛捶，剩了半条命，从此便把史官一脚踩到底，还不如站岗的天兵。可怜人家天兵一颗赤子心交上去，给当成又臭又硬的石头砸回来，便彻底丧了气。幸而还有个一米七八的个子，于是从此当了站岗的天兵。说来也是该着他摊上大圣，天兵退学前，天宫历史人物列传刚刚学完讲孙悟空的那本《悟空传》。但不巧的是，那书上面的画像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前的。在那幅画像上，孙悟空是副四尺个头——合一米四多点——金赤红毛脸的猢狲模样，眉眼像个漂亮的大孩子，透着十足的机灵。
横看竖看看不出哪儿像来的这位爷。且不说那脸那眼，就凭那一米九多的个头，就不对人；更不用说这位爷除了额头前有撮红毛，只有一脑袋白头发，再没看到哪多根毛。也就是他那条白毛尾巴，和一对尖长耳朵，还有左边耳朵上钉着的五个法器样的金环，还有点精怪的样儿。可这人到底是孙悟空啊！那这模样究竟怎么来的？这个，就是段不能提的事儿了。
使毫毛把戏跟那帮老冤家打了个照面之后，孙悟空就径自去寻那位自个熟识的玉帝了。寻一寻，便到了这天宫里最深的深闺。房间不大，看着像地下的房子。屋子门前坠着一幕珠帘，若有若无的地往外飘着点香气。任谁都知道，这里面的主儿能让人酥掉半截骨头。孙悟空知道，玉帝大约就得在这儿了，便门也不敲，掀开珠帘，进门去了。
进来门去，果然是阁香闺，绣床铜镜绸缎的被褥一样不缺；镜子台前的胭脂水粉花黄黛砚也齐全；地板上摊着肚兜和薄纱的衣服，还在溢着带温的体香味。孙悟空打量一遍，把该看不该看的都看仔细了，可唯独没有瞧见人影。他皱了眉，停也不停的就转身要走。这时，突然打里间传出一个声儿，甜甜的，带着点挑逗，又带着点娇气：
“谁呀？”
听到这声，孙悟空收了步子，也不答，就又扭头回去，径直往里屋去。进去里间一打照面，眉头便又皱紧，连带着白灰的面皮也臊起了点红色。
里屋原来是间挺亮堂的浴室，屋当间那浴池子里头，泡着个少女，白嫩的身段拥在一簇簇泡沫和漫在水中的青丝之间，睁着晶亮的眼睛，很可爱又有点坏地笑了一小声：“叫你不搭腔，活该！”
是喽，这浴池子里要人命的漂亮少女，就是这一方天宫的正主，玉帝了。
世间有三界，上一界是神仙的地头，当中一界归了女娲娘娘捏的泥人，下边的这界呢，便让妖魔给占去。按说三界本该互不相通，可难保有个别耐不住寂寞的想去别界寻个乐，于是便想出修炼这么一招。别管你原先是个什么东西，只要采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修成法相掩了本相，就能在三界随便逛悠。照理说，修法相讲究个阴阳调和，修成的时候应是无色无相的；可说归这么说，真到了成法相的时候，阴气阳气总归有一样占得多点，就定了你法相中的男女之相。因为这，修成法相的神怪精灵十有八九是女相：虽说天地间日夜对半分，可是架不住白天时有阴雨，没有阳气。修炼的时日又长得很，一来二去，阴气就多。所以天宫里升仙的老辈，几乎清一色都是女相。其实升了仙之后，法相还是能重修的，不过闲得有人愿意再费那功夫罢了。都成仙了，谁还在乎外相怎样？男相女相无非用来行苟且之事，神仙又不准干这档子事，女相就女相吧，不耽误当神仙就得。
怪只能怪史官吴承恩，他写《西游记》漏天机的时候不知道怀了什么鬼胎，全给颠倒了写的，于是天宫的诸位在地界的眼里都成了大老爷们。可实际上呢，天宫可比女儿国还女儿国呢！倒是那些个让凡夫俗子神往的什么仙女仙子，嫦娥玉兔，反而是男人模样。不知道叫地下的那些个成天意淫的色胚见着了，得倒多大胃口。
孙悟空听了玉帝这话，面皮上那点红色反倒掉没了，一开口，口气冷得像冰棱子：
“干嘛？”
“哎呦～”玉帝白他一眼，一手捋头发，一手撩起朵泡沫，娇嗔道，“水都冻凉了。”
孙悟空的眉便又皱紧了些，
“干嘛？”
玉帝撅了嘴，瞪他。
他还是那一个腔调，
“干嘛？”
玉帝本想绷脸，可是一个没绷住，便捂嘴笑起来，
“哈哈，哎呦，哈哈哈，哈，”她抬起条嫩生生的白腿，一道水朝孙悟空踢过去，“诶，我说，你话～是金子做的啊？”
孙悟空仍是那一个模样，
“不是。”
“那～”玉帝朝他游过来，把藕似的胳膊搭在池子边上。仰头一歪，睁大眼，望着孙悟空，“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啊？”
孙悟空眼略略往底瞥一下，道，
“找，我，干，嘛？”
玉帝扑哧一声又乐了，招手打了孙悟空一拳头，“去你的！”跟着，就转身靠在池边上，两只手扭着头发，笑道，“把我抱出来～”
孙悟空呢？也不说话，脸上也瞧不见一星半点的模样。单是超前迈了一小步，接着把后脚又跟上来。眼看靴子尖就快擦着浴池子壁了，便就使脚尖，轻点了一下这地。
好家伙！这一脚尖点下去，一池水子裹着玉帝，一道壮大水柱子一下猛窜出来，整个浴池子连点湿气都没剩下。给玉帝都吓懵了，人打池子里飞起来都没来得及叫；等着从上往下掉了，她叫起来了，
“诶？呀啊啊啊啊啊———!”
孙悟空没声没响地把这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些微抬起胳膊一端住。玉帝这就稳稳当当得落他怀里了。那一池子水，就直接撞到房顶上，房间里哗哗得像下了小半天的雨似的。
“呜啊啊啊啊，呀……哎？”
玉帝掉到孙悟空怀里，还没缓过劲来；又被这水淋了几道，才缓过点劲来。抬头看看孙悟空，人眼睛抬得平平的，看都没看她那光身子。瞧了这一眼，她才刚挨得吓就给忘得一干二静了，抬起一只白净的小手就去撩孙悟空的下巴，
“呦呦呦~，怎么着？那么大本事的大圣还害羞呢？”
孙悟空没吱声，梗着脖子往下一搭眼。玉帝呢，还跟那眨着眼找他乐子——本来么，都是神仙，犯不着避这个嫌。可是偏偏孙悟空就是不吃这套，这两条胳膊本来绷着劲，突然把劲撤下去了。玉帝突然觉着自己身子往下掉，明白是闹到头了；别人兴许不知道，她不能不知道：孙悟空现在这脾气不比当年了，不关他的事，你死了他都不理你；关他的事，你敢给他拖一点，那是你嫌命长。要不是看着玉帝跟他还有交情，他一准眼也不眨就抽胳膊把她撂地下了。玉帝看他马上就到这劲了，赶紧缩了手，扯开嗓子就喊，
“哎呀~！我错了我错了开开玩笑嘛你也不能这样欺负我吧我可是女孩子欸！”
孙悟空一皱眉头，又给胳膊续点力气，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
“正事。”
“你……”玉帝别过脸，“……好歹先让我回屋把衣服穿了吧？”
孙悟空不吱声，半响，才长长出了一道气。转身把玉帝抱回屋里，招手往床上一丢，然后背过身去。
“快。”
玉帝呢？被这么扔了，也不敢再说什么。自个再闹，估计那边就该掏棒子了。屈着声从床上爬下来从孙悟空脚边捡了自己那点小衣服，撅着嘴套上了。
“行了，“玉帝侧腿坐回床上，捋了捋头发，些微拧干点水，”坐过来吧。“
“……转？“
“没~说~错！”玉帝扭着头发向孙悟空的后脑勺翻白眼，“那么大老远把人请过来，连个坐都不上，我这玉帝还懂规矩么？”
孙悟空回头瞥她
“哼……”
给玉帝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哎呀你坐过来嘛！都说是正事啦你还不许我坐着谈啊！”
孙悟空这才转过身来，走近来，把袍子下摆一撩，不声不响地坐下了。
“哎呦~”玉帝往他身上一歪，翘起条腿，盯着自己的脚趾看，“哎，上次蟠桃会你来了没？
孙悟空不说话，瞪着玉帝顶在自个肩膀上的脑袋。
玉帝放下腿，低头看着自己摸锁骨，“……呃，天宫办学校也有十个年头了吧，想着搞个什么活动纪念一下。正好这两天蟠桃要熟了，就打算一块办了。“
孙悟空还是不说话。
玉帝抬起头来，伸手进衣服里去拨肚兜的绳头，“学校那边先搞个文艺表演，晚上聚会就直接和蟠桃会并一块。不过校庆那边最后有个项目，打擂台那种，让学生亮亮相，斗斗法。”
玉帝扬起脸来，看着孙悟空，“我想让你上去打场。”
孙悟空眯起眼，声音里居然起了点腔调。
“嗯？“
玉帝知道，他这是起火了。不过，她这回反倒是笑着了，呲两颗小尖牙，笑得很可爱，又有点坏。
“跟杨戬打。”
孙悟空那张惨白惨白的面皮上，一团血色猛地冲上来。随着这红涨起来，那右眼下边，一条长长的刀痕，也跟着由这道血，变得鲜红鲜红的。
头先天宫办这学校啊，主要是为了能给老一辈换换血——就算是神仙，那也耐不住没日没夜老干一样活不是——可是啊后来，这事情就压不住了。想要当新晋神仙的学生呢，天宫学校的这套对他们来说还是很好使的，都是按照老辈的安排认真学习；问题出在哪里呢，不是所有老辈神仙都那么靠谱：有的老辈也是倒霉催的，觉得这学校好玩，于是就也混进去当学生。最可气是什么呢，他混着当个学生玩玩也就算了，他还没事就教人家那些小学生不学好。学校怎么判定你算不算学好了，能不能当神仙呢？是靠最后的斗法考试，斗法这东西讲究咒法运用和灵力道行，也就是说，想要过考试，要么咒语懂得多，各种长短大小的咒语运用得恰到好处，哪怕你道行浅也别人也斗不过你；要么你就是灵力高深，同样的咒语，你施的法就是比别人厉害，别人跟你斗横竖都是他先没辙。过去没有老辈跟着瞎搅和的时候，几乎所有学生都是专攻第一种。
毕竟学期就那么长，你能修多少道行人家不也照样能修多少？其实这是好事，你是要当神仙的，咒语会得不够多，施法施得不够熟，那出去不是给天宫现眼么；可自打这一票老辈混进来，乱了套了。老辈他们是为了来玩的，要是周围都光知道学习，他跟谁玩去？所以这堆人为了找陪着玩的，就许给人灵力。这下可好了，你累死累活学了一大轮，道行还是那么点道行。人家玩了来回好几趟，最后受长仙灌顶，灵力大涨。最后到了斗法的时候，你一什么都会的愣就是斗不过他个不学无术的。个别过分的台上边斗，他在台下那灌灵力，眼珠子都能给人气得掉出来。打这起，学校里这学生就开始分成两边搞对立了：一边呢是原先那些个检查钻研学习咒语的，叫老派；另一边就是老辈神仙和跟着他们沾光的新派。而在这个新派里，要数最张扬最招玉帝火的老辈神仙就得是——
“杨戬，整天在学校里吆五喝六的，没点二郎神的样。最过分的就是着仗自己法相皮相都好看，把学校里那些长得好的男女学生都给……“
玉帝说着小脸一红，瞟着孙悟空，不往下讲了。
孙悟空盯着玉帝，还是那一个腔调
“不犯天条？”
“学校那不用天条，怎么说里面那都是凡人。但凡人家修到一半不想修的，你拿天条罚了他，不是自己招黑么。“
“所以，”孙悟空把脸压低，“找我来，当枪使？”
玉帝脸又红了点，咬了下嘴唇，撇了撇嘴，
“我，这不是不好明着罚他么……”
孙悟空冷哼一声，“外甥。”
听了这俩字，玉帝不知怎得突然来了气，攥了拳头便往孙悟空身上捶，边捶便边着哭腔道，“你外甥！你外甥！外什么甥，外你大头鬼的甥！还不都是因为你！还不是就是你闹的！嗯～!”
一下给孙悟空砸了个懵，回过神来，玉帝已经站到自己眼前，两手把他的头给钳住了。
“我不管别的，反正你必须帮这忙，上擂台把那小子给我狠揍一顿”
刚还气鼓鼓的玉帝这会又笑得很可爱还带着那么点坏了。
“你我还能不知道么，反正只要是能跟他打，不管什么理由你都愿意吧？“
听了这话，孙悟空脸上那团色是猛地一冲，连同眼下边那道口子和那对血红眼睛，都生生艳了几道。
最后大圣开了口，虽然就一个字，可咋着滋味听，却是一股呛人的生鲜劲。
“好！”
这人来得极快，天兵也就那么一回神的功夫，人就从天边到了他眼皮底下了。这可把天兵吓得不轻，要知道，有这种能耐的主儿，自己上学那会儿，课上讲历史人物的时候可是教过的，有数不说，还没个省油的灯。自己摊上这么位大爷，保不齐要出什么事呢！天兵这么一寻思，人都到他脸跟前了都没觉着。待这位爷一开口，给天兵吓了一哆嗦。
“有请。”
天兵这才发觉自个脸儿前站一人，声打上边来，他便顺着这么一抬头，乖乖！那一张脸唬得天兵出气都没了。
这脸瘦，尖。两边脸颊陡着往前一收，跟刀削过似的。面皮白灰白灰的，跟受了业火的小鬼烧剩的骨头渣滓一个色儿。要光这样也就算了，黑白无常无非也就这德行了。真把天兵吓没魂的，是他那对眼：吊梢，利眼角。眼长，所以眼珠露得少，面相极凶，极恨。这还不打紧，诡得是这眼不比寻常眼——该是眼白的地儿，他血红！该是眼黑的地儿，他金亮！眼最当中该是个圆孔，他居然是条竖线！加着这人还比天兵高一个脑袋，这眼往下这么一瞪，施了咒法一样的威压，直压得天兵大气都不敢出。不出气，就没法吱声;不吱声，就没法搭话;不搭话，就把人晾那儿;人给你晾那儿，就得有脾气。不过这位看着凶，被晾了倒不恼，还是原腔原调来一句。
“有请。”
天兵一个激灵，吓回点魂，看这位爷没生气，赶紧应着，哆嗦着问：
“禀谁？”
“玉帝。”
天兵吓得不敢哆嗦了。耽误了这位爷倒还是次的，要真是耽误了玉帝的事儿，那自己可是拿命也兜不起。由这，也就有了点神儿，带着点气又问：
“您是？”
来人听他这话，脸色突然变了变，没滋没味的，却透着点儿苦；看着有点揪心，还有那么点安心。不过等到开口，倒还是那一个腔调。
“孙悟空。”
天兵听他这名，看他那样，想起他那本事，见了他这表情，就隐约觉着他得是个什么人物。可天兵把脑袋里那些个见过的天宫历史人物画像挨个过了一遍，一直琢磨到凌霄宝殿里回话说让他进去，也没琢磨出来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十三年前——这是按天上的历法，要是按地下的历法算，那就是得是五千多年前了——孙悟空不但是个人物，还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齐天大圣可不是寻常人物。那时候整个天宫上到玉帝下到天兵，都得尊称他一声大圣。这叫可是心服口服的叫，想当年，孙悟空还在地下的花果山当大王的时候，天宫和花果山着了个歹人的道，因一串七七八八的事闹成对头；天宫剁了孙悟空的几个猴子猴孙不说，还派了十万天兵天将打算给花果山来个围剿，结果围剿不成，十万人还全叫孙悟空给屠了。孙悟空眼见天宫这么对自己，当时也是恼得发了疯，索性一路直杀上天宫，几棒子下去给天宫砸得稀烂，跟糟了天谴的地下一个模样。最后还是玉帝觉出蹊跷，拼了命逼孙悟空停了手，两人摊开了好好谈，这事才算过去。打那之后，整一个天宫里都只叫他大圣，就剩玉帝还敢叫悟空。那时候谁要是不知道孙悟空是个什么人物，那就说明他这神仙当得，该贬到地下去了。
后来不行了，天宫也学地界搞改革：过去当神仙靠修炼，动不动就要个几百上千年，到头也才够个站岗的天兵。天宫久也等不来滴新血；老领导想退，也就只能作作梦，天宫领导都是论资排辈，你退下去了，没人能撵得上你那修炼劫数，横竖就得你干这活，骂玉帝祖宗都没用；于是后来便琢磨着学地下，搞考核制。相当神仙的统一进天宫办的学校，学得够本事了，能通过天宫的考试了，就封神仙；至于修炼劫数，慢慢熬就是了。这么一搞，有能力的也不用死等了，吃老本的也滚蛋了，大家的干劲都鼓足了，血液开始流动了，老领导也终于能退居二线了。只是有一点不好，就是比起修炼来，考试有点太板儿：过去小徒弟跟师傅修炼熬劫数，天宫过去该知道的那些个名堂，徒弟熬上来，能熟得跟师傅大差不差；现在考试呢，是考灵力咒法，腾云驾雾之类地东西，不考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
学生考出来，该有的本事他丁点不缺，这些名堂却丁点不知道——不考的东西，我学他干嘛！时间长了，考上来的全是这么帮子愣头青们，渐渐地，天宫里也就没人知道孙悟空是个什么人物了。不过要真说忘了，那也是扯淡，像玉帝那干老领导班子，抽耳刮子让忘还都忘不了呢。
孙悟空打南天门进来凌霄宝殿，抬眼一看，见大殿宝座上坐着个人，在跟那儿批天书。宝座跟前顺着台阶排下来两溜拿天书的人，都是大闹天宫时候的老面孔。正一个个由打那人跟前过，批，盖章。一听天兵报来的是孙悟空，皆瞪大了眼睛朝门口看，搞得批天书那位也朝门口看。殿上原有的一点人声，一下子全消了。孙悟空呢，也不动，就站着，任人瞧。半晌，才听见一个年纪最大的颤巍巍地开口问了句：
“大圣？”
孙悟空还是那一个腔调
“月老。”
这俩字一落地，殿上这群人可算是彻底炸开了锅了！有哭的，有笑的，有喊的，有叫的，有激动的，有感慨的，有晕倒的，有哆嗦的，有难以置信的，有欢呼雀跃的，有上蹿下跳的，有横冲直撞的。刚才还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的天书，纷纷拿来互相敲着，打着，捅着，戳着，拍着，砸着，挥着，晃着，举着，摇着。声音打人从中腾起，一头冲出来撞到大殿的墙上柱上，便晃悠着又倒回去和新涌起的碰在一起，嗡嗡地散开。诺大一座凌霄宝殿上，怎一片喧嚣嘈杂了得。
“大圣啊！是大圣啊！”“大圣变样了！”“真的，真的是大圣……”“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大圣！”“大圣，大圣怎么成了这幅模样！”“大圣这样子……大圣受苦了啊！”“大圣他这是，找到如来了？”“是大圣，大圣回来了！”“大圣莫非找到如来了？”“大圣回来了！大圣回来了！”“大圣他……”“大圣……”“大……”
孙悟空听着耳边这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大圣，脸色忽然又变了变，还是没滋没味的，还是透着点苦，还是看着有那么点揪心，却没了那点安心。
大家闹得正欢，宝座上那位不乐意了，大声呵斥道：
“乱什么乱！乱什么乱！什么大圣？大圣怎么啦？大圣来了你们就不用当神仙了？不批天书了？”
没承想，他不喊，这群人还只是乱，倒没散。结果他这一喊，大家才发觉刚才闹得那会儿功夫，手里的天书已经变了手纸，那这还批个什么劲！索性都把手里的烂纸撇了甩了，一股脑地冲到大殿门口去迎大圣了，差点给这位气得背过气去。结果又没承想，一大群人乌泱乌泱拱到门前，却都又呆住了，可也就呆了一眨眼的空当，就又都开始哈哈乐起来，一齐念叨着：“大圣果然还是大圣！”
原来，大家一拥上去，门口那位孙悟空就一道仙气抽去，变作根毫毛了。
孙悟空出了凌霄宝殿的甬道，转过朝会殿，进了凌虚殿，穿过通明殿，一路直到了大殿最里面的一间寝宫。
方才那天兵既然不认得自己，孙悟空就知道了，凌霄宝殿里的那位玉帝只是个挂牌子的；真修了一千二百五十劫的正主儿，现在一准躺在寝宫里逍遥呢。
为了不伤人家天兵的面，他才使毫毛吹了个身子。游戏百仙这档子事儿，搁他大闹天宫之前的时候，哪怕给鬼差勾了魂也不忘来一杠子；可那都是往事了，不论是他自个还是天宫，在大闹天宫之后都变得极不一样了。过去像天兵那样的毛头小仙，还不如吃剩的桃核儿能让他看得上眼；但凡要来趟天宫，甭管再急如星火的事儿，也得排他涮人寻开心后头。可到了今天，他的泼猴脾气也不知是丢到了哪，灵明石猴里那个猴字，已全然寻不见了，能看出他是灵明石猴的地方，似乎只剩了一条尾巴。倒也难为了天兵不认识他，要真细细算起来，南天门那天兵该是这票新晋神仙里稀罕几个见过孙悟空画像的。天兵原本学得是史官，这职位在众多仙位中冷得广寒宫一样，累得跟风火轮一样；不仅如此，学这么除去考灵力咒法，腾云驾雾，还考一科选修，叫天宫历史人物列传，要背的东西本本摞起来，比天兵的个子还高。
按理说，劳苦当功高，史官这糟心的仙位怎么着该给个一等待遇；从前史官倒还真是一等待遇，可是坏就坏在史官整天打交道的玩意那都是天机，保不齐出个糊涂蛋激灵鬼之类的歹人把些个重要机密泄露出去。果不其然，在十三年前一个叫吴承恩的史官就闹出了《西游记》这档子事儿，天宫为这事儿里外挨了一顿猛捶，剩了半条命，从此便把史官一脚踩到底，还不如站岗的天兵。可怜人家天兵一颗赤子心交上去，给当成又臭又硬的石头砸回来，便彻底丧了气。幸而还有个一米七八的个子，于是从此当了站岗的天兵。说来也是该着他摊上大圣，天兵退学前，天宫历史人物列传刚刚学完讲孙悟空的那本《悟空传》。但不巧的是，那书上面的画像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前的。在那幅画像上，孙悟空是副四尺个头——合一米四多点——金赤红毛脸的猢狲模样，眉眼像个漂亮的大孩子，透着十足的机灵。
横看竖看看不出哪儿像来的这位爷。且不说那脸那眼，就凭那一米九多的个头，就不对人；更不用说这位爷除了额头前有撮红毛，只有一脑袋白头发，再没看到哪多根毛。也就是他那条白毛尾巴，和一对尖长耳朵，还有左边耳朵上钉着的五个法器样的金环，还有点精怪的样儿。可这人到底是孙悟空啊！那这模样究竟怎么来的？这个，就是段不能提的事儿了。
使毫毛把戏跟那帮老冤家打了个照面之后，孙悟空就径自去寻那位自个熟识的玉帝了。寻一寻，便到了这天宫里最深的深闺。房间不大，看着像地下的房子。屋子门前坠着一幕珠帘，若有若无的地往外飘着点香气。任谁都知道，这里面的主儿能让人酥掉半截骨头。孙悟空知道，玉帝大约就得在这儿了，便门也不敲，掀开珠帘，进门去了。
进来门去，果然是阁香闺，绣床铜镜绸缎的被褥一样不缺；镜子台前的胭脂水粉花黄黛砚也齐全；地板上摊着肚兜和薄纱的衣服，还在溢着带温的体香味。孙悟空打量一遍，把该看不该看的都看仔细了，可唯独没有瞧见人影。他皱了眉，停也不停的就转身要走。这时，突然打里间传出一个声儿，甜甜的，带着点挑逗，又带着点娇气：
“谁呀？”
听到这声，孙悟空收了步子，也不答，就又扭头回去，径直往里屋去。进去里间一打照面，眉头便又皱紧，连带着白灰的面皮也臊起了点红色。
里屋原来是间挺亮堂的浴室，屋当间那浴池子里头，泡着个少女，白嫩的身段拥在一簇簇泡沫和漫在水中的青丝之间，睁着晶亮的眼睛，很可爱又有点坏地笑了一小声：“叫你不搭腔，活该！”
是喽，这浴池子里要人命的漂亮少女，就是这一方天宫的正主，玉帝了。
世间有三界，上一界是神仙的地头，当中一界归了女娲娘娘捏的泥人，下边的这界呢，便让妖魔给占去。按说三界本该互不相通，可难保有个别耐不住寂寞的想去别界寻个乐，于是便想出修炼这么一招。别管你原先是个什么东西，只要采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修成法相掩了本相，就能在三界随便逛悠。照理说，修法相讲究个阴阳调和，修成的时候应是无色无相的；可说归这么说，真到了成法相的时候，阴气阳气总归有一样占得多点，就定了你法相中的男女之相。因为这，修成法相的神怪精灵十有八九是女相：虽说天地间日夜对半分，可是架不住白天时有阴雨，没有阳气。修炼的时日又长得很，一来二去，阴气就多。所以天宫里升仙的老辈，几乎清一色都是女相。其实升了仙之后，法相还是能重修的，不过闲得有人愿意再费那功夫罢了。都成仙了，谁还在乎外相怎样？男相女相无非用来行苟且之事，神仙又不准干这档子事，女相就女相吧，不耽误当神仙就得。
怪只能怪史官吴承恩，他写《西游记》漏天机的时候不知道怀了什么鬼胎，全给颠倒了写的，于是天宫的诸位在地界的眼里都成了大老爷们。可实际上呢，天宫可比女儿国还女儿国呢！倒是那些个让凡夫俗子神往的什么仙女仙子，嫦娥玉兔，反而是男人模样。不知道叫地下的那些个成天意淫的色胚见着了，得倒多大胃口。
孙悟空听了玉帝这话，面皮上那点红色反倒掉没了，一开口，口气冷得像冰棱子：
“干嘛？”
“哎呦～”玉帝白他一眼，一手捋头发，一手撩起朵泡沫，娇嗔道，“水都冻凉了。”
孙悟空的眉便又皱紧了些，
“干嘛？”
玉帝撅了嘴，瞪他。
他还是那一个腔调，
“干嘛？”
玉帝本想绷脸，可是一个没绷住，便捂嘴笑起来，
“哈哈，哎呦，哈哈哈，哈，”她抬起条嫩生生的白腿，一道水朝孙悟空踢过去，“诶，我说，你话～是金子做的啊？”
孙悟空仍是那一个模样，
“不是。”
“那～”玉帝朝他游过来，把藕似的胳膊搭在池子边上。仰头一歪，睁大眼，望着孙悟空，“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啊？”
孙悟空眼略略往底瞥一下，道，
“找，我，干，嘛？”
玉帝扑哧一声又乐了，招手打了孙悟空一拳头，“去你的！”跟着，就转身靠在池边上，两只手扭着头发，笑道，“把我抱出来～”
孙悟空呢？也不说话，脸上也瞧不见一星半点的模样。单是超前迈了一小步，接着把后脚又跟上来。眼看靴子尖就快擦着浴池子壁了，便就使脚尖，轻点了一下这地。
好家伙！这一脚尖点下去，一池水子裹着玉帝，一道壮大水柱子一下猛窜出来，整个浴池子连点湿气都没剩下。给玉帝都吓懵了，人打池子里飞起来都没来得及叫；等着从上往下掉了，她叫起来了，
“诶？呀啊啊啊啊啊———!”
孙悟空没声没响地把这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些微抬起胳膊一端住。玉帝这就稳稳当当得落他怀里了。那一池子水，就直接撞到房顶上，房间里哗哗得像下了小半天的雨似的。
“呜啊啊啊啊，呀……哎？”
玉帝掉到孙悟空怀里，还没缓过劲来；又被这水淋了几道，才缓过点劲来。抬头看看孙悟空，人眼睛抬得平平的，看都没看她那光身子。瞧了这一眼，她才刚挨得吓就给忘得一干二静了，抬起一只白净的小手就去撩孙悟空的下巴，
“呦呦呦~，怎么着？那么大本事的大圣还害羞呢？”
孙悟空没吱声，梗着脖子往下一搭眼。玉帝呢，还跟那眨着眼找他乐子——本来么，都是神仙，犯不着避这个嫌。可是偏偏孙悟空就是不吃这套，这两条胳膊本来绷着劲，突然把劲撤下去了。玉帝突然觉着自己身子往下掉，明白是闹到头了；别人兴许不知道，她不能不知道：孙悟空现在这脾气不比当年了，不关他的事，你死了他都不理你；关他的事，你敢给他拖一点，那是你嫌命长。要不是看着玉帝跟他还有交情，他一准眼也不眨就抽胳膊把她撂地下了。玉帝看他马上就到这劲了，赶紧缩了手，扯开嗓子就喊，
“哎呀~！我错了我错了开开玩笑嘛你也不能这样欺负我吧我可是女孩子欸！”
孙悟空一皱眉头，又给胳膊续点力气，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
“正事。”
“你……”玉帝别过脸，“……好歹先让我回屋把衣服穿了吧？”
孙悟空不吱声，半响，才长长出了一道气。转身把玉帝抱回屋里，招手往床上一丢，然后背过身去。
“快。”
玉帝呢？被这么扔了，也不敢再说什么。自个再闹，估计那边就该掏棒子了。屈着声从床上爬下来从孙悟空脚边捡了自己那点小衣服，撅着嘴套上了。
“行了，“玉帝侧腿坐回床上，捋了捋头发，些微拧干点水，”坐过来吧。“
“……转？“
“没~说~错！”玉帝扭着头发向孙悟空的后脑勺翻白眼，“那么大老远把人请过来，连个坐都不上，我这玉帝还懂规矩么？”
孙悟空回头瞥她
“哼……”
给玉帝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哎呀你坐过来嘛！都说是正事啦你还不许我坐着谈啊！”
孙悟空这才转过身来，走近来，把袍子下摆一撩，不声不响地坐下了。
“哎呦~”玉帝往他身上一歪，翘起条腿，盯着自己的脚趾看，“哎，上次蟠桃会你来了没？
孙悟空不说话，瞪着玉帝顶在自个肩膀上的脑袋。
玉帝放下腿，低头看着自己摸锁骨，“……呃，天宫办学校也有十个年头了吧，想着搞个什么活动纪念一下。正好这两天蟠桃要熟了，就打算一块办了。“
孙悟空还是不说话。
玉帝抬起头来，伸手进衣服里去拨肚兜的绳头，“学校那边先搞个文艺表演，晚上聚会就直接和蟠桃会并一块。不过校庆那边最后有个项目，打擂台那种，让学生亮亮相，斗斗法。”
玉帝扬起脸来，看着孙悟空，“我想让你上去打场。”
孙悟空眯起眼，声音里居然起了点腔调。
“嗯？“
玉帝知道，他这是起火了。不过，她这回反倒是笑着了，呲两颗小尖牙，笑得很可爱，又有点坏。
“跟杨戬打。”
孙悟空那张惨白惨白的面皮上，一团血色猛地冲上来。随着这红涨起来，那右眼下边，一条长长的刀痕，也跟着由这道血，变得鲜红鲜红的。
头先天宫办这学校啊，主要是为了能给老一辈换换血——就算是神仙，那也耐不住没日没夜老干一样活不是——可是啊后来，这事情就压不住了。想要当新晋神仙的学生呢，天宫学校的这套对他们来说还是很好使的，都是按照老辈的安排认真学习；问题出在哪里呢，不是所有老辈神仙都那么靠谱：有的老辈也是倒霉催的，觉得这学校好玩，于是就也混进去当学生。最可气是什么呢，他混着当个学生玩玩也就算了，他还没事就教人家那些小学生不学好。学校怎么判定你算不算学好了，能不能当神仙呢？是靠最后的斗法考试，斗法这东西讲究咒法运用和灵力道行，也就是说，想要过考试，要么咒语懂得多，各种长短大小的咒语运用得恰到好处，哪怕你道行浅也别人也斗不过你；要么你就是灵力高深，同样的咒语，你施的法就是比别人厉害，别人跟你斗横竖都是他先没辙。过去没有老辈跟着瞎搅和的时候，几乎所有学生都是专攻第一种。
毕竟学期就那么长，你能修多少道行人家不也照样能修多少？其实这是好事，你是要当神仙的，咒语会得不够多，施法施得不够熟，那出去不是给天宫现眼么；可自打这一票老辈混进来，乱了套了。老辈他们是为了来玩的，要是周围都光知道学习，他跟谁玩去？所以这堆人为了找陪着玩的，就许给人灵力。这下可好了，你累死累活学了一大轮，道行还是那么点道行。人家玩了来回好几趟，最后受长仙灌顶，灵力大涨。最后到了斗法的时候，你一什么都会的愣就是斗不过他个不学无术的。个别过分的台上边斗，他在台下那灌灵力，眼珠子都能给人气得掉出来。打这起，学校里这学生就开始分成两边搞对立了：一边呢是原先那些个检查钻研学习咒语的，叫老派；另一边就是老辈神仙和跟着他们沾光的新派。而在这个新派里，要数最张扬最招玉帝火的老辈神仙就得是——
“杨戬，整天在学校里吆五喝六的，没点二郎神的样。最过分的就是着仗自己法相皮相都好看，把学校里那些长得好的男女学生都给……“
玉帝说着小脸一红，瞟着孙悟空，不往下讲了。
孙悟空盯着玉帝，还是那一个腔调
“不犯天条？”
“学校那不用天条，怎么说里面那都是凡人。但凡人家修到一半不想修的，你拿天条罚了他，不是自己招黑么。“
“所以，”孙悟空把脸压低，“找我来，当枪使？”
玉帝脸又红了点，咬了下嘴唇，撇了撇嘴，
“我，这不是不好明着罚他么……”
孙悟空冷哼一声，“外甥。”
听了这俩字，玉帝不知怎得突然来了气，攥了拳头便往孙悟空身上捶，边捶便边着哭腔道，“你外甥！你外甥！外什么甥，外你大头鬼的甥！还不都是因为你！还不是就是你闹的！嗯～!”
一下给孙悟空砸了个懵，回过神来，玉帝已经站到自己眼前，两手把他的头给钳住了。
“我不管别的，反正你必须帮这忙，上擂台把那小子给我狠揍一顿”
刚还气鼓鼓的玉帝这会又笑得很可爱还带着那么点坏了。
“你我还能不知道么，反正只要是能跟他打，不管什么理由你都愿意吧？“
听了这话，孙悟空脸上那团色是猛地一冲，连同眼下边那道口子和那对血红眼睛，都生生艳了几道。
最后大圣开了口，虽然就一个字，可咋着滋味听，却是一股呛人的生鲜劲。
“好！”
唐三藏×孙悟空车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