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物语】玉藻前（六）离歌

莫道秋长夜，夜长空有名。相逢难尽语，转瞬又黎明。
这是小野小町的诗句。
才即相逢，又将离别。
我们陪着文士走向奈河桥。
圆理诵起白居易的汉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几多惆怅，几多感慨。
玉藻前始终笑吟吟的，挽着心上人的手臂，迈着轻快的步子。
途径望乡台，文士对我们说：“你们等我一等，我还有一桩因缘未了。须得了结此事，才能转世轮回。”
只见他快步走上望乡台，和那匆匆行人一般，对着来时的路大哭一场，又作了一揖，才下了台来。
他笑嘻嘻道：“好了，好了。我原在世时，自以为是一聪明人。到了望乡台上，才把这因缘看得如此真切简单。当年牵挂的、担忧的、执着的，临了都是镜花水月，一切皆空。我这一世真正所求的，不过是那一人的好罢了。待到来世，我正可不负那人，不负这一生。”
圆理大喜：“施主能悟此大智慧，幸甚幸甚。”
继续向前走，一级又一级，我们登上了奈河桥。
孟婆早在桥上排好了桌椅，就像我通常在店里做的那样。
文士挑了个座位坐下，玉藻前陪坐在他身边。
文士向孟婆道：“小孟婆，一碗柳橙味的汤，加糖不要冰。”
被称作孟婆的少女应了。
文士又道：“上次老夫不过多用了你些糖而已，你竟然在老夫的汤里加了醋和辣椒来报复老夫。你若再敢如此顽皮，当心我上阎罗殿告诉阎王。”
孟婆气鼓鼓道：“你倒好意思提这事。原本说要多加几勺糖而已，竟然还顺走了我的奶精和乳酪。给你加辣椒还算轻的呢。”说罢，向文士做了个鬼脸，不再理他了。
不多时，孟婆便端了一碗汤来，临了还瞪了文士一眼。
文士嗔怪道：“不过跟她开个玩笑，这孩子竟然还记仇了。”
看着桌上的孟婆汤，文士笑着对玉藻前说：“常言道喝下孟婆汤，尽忘生前事。我也不知轮回了多少世，喝了多少孟婆汤。许多事情确是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和你共度的那一世记得一清二楚。”
文士端起碗，大口饮下孟婆汤。
剩一口汤时，对玉藻前说：“若你了了执念，跟我去吧。上一世我为鸟羽天皇，一世许给了国家。这一世我为平手政秀，一世许给了信长。下一世不知我为何人，愿先将一世许给你。这方不负三生之恋。”
玉藻前点了头，文士方才喝下最后一口汤。
文士轻吻玉藻前的额头，嘱咐：“若是我们在尘世得以相见，我必然对你一笑为证。”
玉藻前答：“那么我则对你一嗔。”
站起身来，他对我们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位就到这里吧。若是有缘，我的来世还会与诸位相见。”
玉藻前上前为文士理了理衣领，道：“若是可以，我自会随你去。若是不可，大不了再等你一世。若是生生世世皆不可，我们每一百年在这忘川河边见一次面，共饮一碗孟婆汤，也是至好的了。”言罢，泪如泉涌。
她把怀中刺绣拿来给文士看：“这是我绣的你、我，还有我们夭折的孩子。若是我这一世不能随你去，将来你再来奈河桥边，认不出我了，只要看到我们一家人的刺绣，就该知道是我。”
文士将刺绣看了又看，泪眼婆娑。
又是一批过客上得桥来，向孟婆讨汤喝。是该分别的时候了。
文士挥手与我们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轮回台，身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看不见了。
我们一起走下奈河桥，回到三生石边。
玉藻前痴痴地望向河的另一侧。
河那边，熙熙攘攘，来者过客有行有驻。
河这边，孤孤茕茕，爱侣情人忽聚忽散。
与恋人的重逢让她重温一刻欢喜，却终究是聚少离多，好梦易醒。
我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
时婆婆此时已经变成了中年妇女，对玉藻前说：“如果你无处可去，不如……”
话未说完，玉藻前的身体忽然发出炫目的白光。
我不明所以，看向时婆婆。
圆理抚掌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执念尽褪，恭喜恭喜！”
果然，玉藻前身后若隐若现的狐尾不见了，法师加在她身上的咒术已经解除。
天空中出现祥云，打下一束光，是要接引她转世了。
她向我们深鞠一躬，面带微笑。身体化作点点微光，倏忽消失不见。
圆理高唱佛号，念诵经文，祝愿他们来生投生在幸福人家。
我不知她将转世去何方，但一定会与他相遇吧。
我站在忘川河边，身后是一片鲜红的彼岸花。那两人终究是去了幸福的彼岸。
忘川河中，艄公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摆渡，接引尘世的匆匆过客。偶尔猛撑一篙，扬起头喊起号子，声音便响彻了河两岸。
望向远方，我轻轻哼起和歌。
“亡人何处住，杜宇最关心。但愿鸣声里，时时报好音。竟有谁人见，花开满眼红。白云临旷野，早已一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