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将记住霍去病（二）

大约人临死以前，都要照例回顾一下这尘世的一遭吧。
他想起他得胜归来，在甘泉宫和刘彻的那段对话。
刘彻的眼里是对胜利和疆域的渴望。他是皇帝，他是个有野心、有魄力的强壮的皇帝。他手非常狠，对待官员很多时候称得上残忍无情。可当他看向霍去病的时候，眼里除了热切的渴望，更有一种很感性的情绪。那是帝王的一点钟爱，仿佛在说：“天下怎有良才如卿！”
在甘泉宫，霍去病不卑不亢地站在刘彻面前，双眼直直地看着这位九五之尊的双眼。目光交融的时候，竟然是刘彻先撇过眼去——他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无畏的人了。
刘彻，又很威严地看着他，像慈爱的父亲也要保持绝对的权威。他开口寒暄了几句西北战情，然后又锦上添花地劝这位年轻气盛的小将，不如学一学孙子和吴起的兵法，一定能立下更显赫的功勋。
“战事，分析当时的具体情况和战略就好了，学那些古代人的兵法有什么用？”——这是刘彻没想到的回答。
霍去病出言时仍保持着一个人臣的姿态，但语气里却丝毫没有他舅舅卫青那样的温和柔顺。他是个直率且理性的人，适合打仗且就事论事，和那些斟酌词句的文臣太不一样。他说这话时并未考虑皇帝心中如何如何，而只是想着战事如何才能赢、怎样打下江山、怎样振兴国威。
或许正因他简单而忠诚，刘彻才毫无保留地交出他的一腔爱才之情。这位皇帝给了年轻的霍去病从古到今、从文到武从未有过的信任、荣耀，到了顶峰。
刘彻含笑点了点头，又问他在长安的生活缺什么，要不要添置一处符合身份地位的大宅子。
霍去病甚至没有丝毫犹疑，只用了几秒作出自己那简短的几个字的回答：
“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
他回答的时候也没想到，就这简单纯粹、无需思考的几个音节，自然而然地从他的两叶薄唇吐出来时，震动了整个长安、整个汉朝、整个中国。
霍去病似乎从未想过要做一个垂名青史之人，而他之所以将被历史记住，也正是因为他无意里展露了天赋和秉性。
天赋，是啊，天赋。在古老的人类史上又何曾见过如此的人？
没有人能如他一样从未兵败，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安于人臣却有如此对待皇帝的态度，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如此显赫荣耀却说出“无以家为也”，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得到一个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帝王毫无保留的宠爱。
跨越几块大陆、几片大洋，跨越万年的时间之河；去寻，在每一页书里搜索，去找，在每一段历史里发问：有谁，可与他比肩？
回答世人的总是寂寞无边的无言，和他在马上指点江山时，年轻狂傲的笑容。
后来，后来。
后来，七月的长安。
我们今天太难想象，幼时公主侍妾的私生子是他，大汉战神是他，嚣张霸气永远无畏是他，而七月的长安里，虚弱地喘息的那个人也是他。
也许这结局是我们早就料到的。
他没有死于纷扰的宫廷斗争，没有死于皇帝的嫉妒，没有死于匈奴人的毒箭下，却在七月的长安，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