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御伽草纸·喀嗤喀嗤山
爱上你有错吗？
自古以来，世上文艺作品的悲剧主题大概都离不开这句话。
每个女性心中，都住着一只毫无慈悲的兔子，而每个男性都像那只善良的狸猫一样不断沉溺。
《喀嗤喀嗤山》这个故事里的少女，其实是一只兔子，而在结局吞泪败北的狸猫，其实是爱慕兔少女的丑男。我想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了。这是一个发生在甲州，富士五湖之一的河口湖畔，相当于现今船津深山里的一个故事。甲州人性情本来就比较粗暴，所以这个故事和其他的童话故事比较起来也粗暴了一点。首先，这个故事的开端就十分残酷，把老婆婆煮成汤之类的，如此残忍，一点也不好笑有趣。狸猫所做的事其实是无聊至极的恶作剧，但是到了描写到缘廊下老婆婆的骨头散落一地的段落时，实在是太过惊悚，肯定会遭到禁止贩售的命运。正因为如此，现在发行的《喀嗤喀嗤山》绘本，非常聪明地把故事改成狸猫弄伤了老婆婆之后就逃走，这样既可以避免禁止贩售的命运，看起来也十分合理。但改写之后，兔子对这种不是太严重的恶作剧所采取的惩罚及态度则又显得太执拗，并不是直接赏狸猫一拳这种干脆的报仇，而是先把狸猫害得半死，再不断折磨他，最后让他坐上泥舟，噗噜噗噜溺死在水中。
不论是哪一种复仇手段，都充满了诡计，这和日本传统武士道的做法大相径庭。既然狸猫使出诈术骗了老婆婆，还做出把老婆婆煮成汤这种恶行，让他受到如此残虐的报应的确是罪有应得，但顾虑到可能会对读者心造成的影响与被禁止贩卖的可能，改成狸猫把老婆婆弄伤之后逃走，兔子给予各式各样耻辱和痛苦的处罚，最后害狸猫溺死，多少也有些不当。这只狸猫原本并无罪孽，只是悠闲地在山里游玩，被老爷爷抓到后，就面临被煮成狸猫汤的绝境，在如此绝望的命运之前，他只好挣扎着杀出一条血路，使出穷途之策欺骗老婆婆才活了下来。想要把老婆婆煮成汤这种事的确是罪大恶极，但如果像现在这本绘本一样，狸猫当时一定是拼死努力想逃走，才不小心把老婆婆抓伤了，这样的挣扎可以被称为正当防卫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算不上什么令人发指的严重罪行了。我家五岁女儿的器量就和父亲一样，头脑也很不幸地和父亲相似，有些奇怪的地方。
当我在防空洞里念着这本《喀嗤喀嗤山》的绘本时，女儿竟意外地说出“狸猫先生好可怜哦”这样的话。女儿所说的“好可怜哦”，应该只是她这年纪所能记住的词汇之一而已，不论看到什么都说“好可怜哦”，可以清楚透见其本意为借此向母亲撒娇并得到称赞，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也可能是因为想起曾经被父亲带到附近的井之头动物园，眺见在栅栏里不停来回走动的一群狸猫，觉得它们非常可爱，因此对出现在故事里的狸猫特别同情。总之，我女儿的发言并不能算是同情者的言论，因为思想的依据太薄弱，同情的理由也太过模糊，完全没有成为问题的价值。但我却因为女儿无意的发言得到了某些暗示。虽然这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只是因为记得这个词汇而胡乱说出口，但是父亲却因此想到，原来如此，兔子的做法的确是太过分了点，在这么小的孩子面前，还可以多少替兔子的做法掩饰一下，但如果是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受武士道或其他堂堂正正的观念教育而长大的孩子们，万一他们已经不觉得兔子的惩罚是“肮脏的手段”的话，这可是个大问题，愚昧的父亲一想及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就像现在我手里这本绘本一样，狸猫只是单纯地抓伤了老婆婆，就遭到兔子如此愚弄，先是背上被烧伤，烧伤的地方又被涂了辣椒，到最后结果还是被骗上泥舟而死。仅仅因为抓伤老婆婆就导致如此悲惨命运，这样的故事脉络要是现在正在上国民学校的孩子们读了，一定马上就会产生怀疑，而且就算狸猫真的做了将老婆婆煮成汤这种罪恶至极的行为，为何兔子不堂堂正正报上自己的名号，举起太刀，给予他严惩呢？因为大家都认为兔子弱小，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也无从辩解。报仇就必须要有十足的正当性才行，神是正义的一方，这种时候应该是大喊“即使我无法亲手办到，你也会遭天谴的！”一面从敌手的正面攻击才对。如果和对方的实力相差实在太大，也应该要卧薪尝胆，纵使是登上鞍马山①也要专心进行剑术的修行，以前日本的许多伟人，大多都做过这样的事。不管碰上什么困难，使用诡计杀死对方这种报仇的故事，在日本从来都没听说过，只有这个《喀嗤喀嗤山》用这样的方式报仇，手法实在不够漂亮。
总之，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只要是崇尚正义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行为一点也不男子汉而感到不快吧。
①译者注：日本京都鞍马山是现今著名的能量景点，日本人喜爱前往这些热门能量景点吸取灵气，以增进身心强健或提升运气。
请各位安心，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清楚了。接下来各位就会了解，兔子的行为一点也不男子汉，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兔子其实是一位十六岁的处女，虽然现在还完全没有半点成熟女人的艳媚，但已经算得上是个美人了。话说回来，人世间残酷的人大都是女性。在希腊神话当中出现非常多位美丽的女神，除了维纳斯之外，就属亚缇米丝①这位处女神最有魅力。如各位所知，亚缇米丝是月之女神，额头的新月闪耀着亮青色光芒，个性刚烈果决，也是瞬间就把阿波罗变成女人的女神。凡间凶恶的猛兽都会到女神的家里来，虽然这么说，但这位女神并未给人粗鲁地站在大岩石上呼唤万兽的印象，她娇小纤瘦，手脚都非常可爱，有着令人惧怕的美貌，却又不像维纳斯那样充满成熟的女人味，所以胸也是小小的。对待不喜欢的人则是出乎意料地冷静且残酷，例如她曾在河中洗澡时，发现窥见自己沐浴的男子，就将河水往男子身上泼，把男子变成了一头鹿。
只是不小心让人瞥见了一眼自己沐浴的样子就这么生气，如果被人牵了手，不知道会做出多么严厉的报复。要是爱上这样的女子，男人必然会受到非常惨烈的羞辱。可是越是愚钝的男人，就越容易爱上这种女子，结果当然也不必多说。
①译者注：亚缇米丝（Artemis），宙斯之女，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孪生姐妹，也是希腊神话中的处女神，以带着弓箭的女猎人形象著称，负责掌管狩猎、月亮与妇女的生育。本故事中，那位被亚缇米丝女神处罚的男子，便是猎人阿克提安（Actaeon），猎人被变成鹿之后，随即遭受自己饲养的猎犬群攻击而丧命。
如果各位读者还有些怀疑，那么，就看看那只可怜的狸猫吧。狸猫其实一直暗恋着那只亚缇米丝型的兔少女。既然在这个故事里，兔子被设定为亚缇米丝型的少女，那么当狸猫只是把老婆婆给不小心抓伤，就以一点都不男子汉的坏心手段给他严重的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了，虽然为狸猫的遭遇叹息，却也不得不认为合情合理。既然狸猫是个爱上了亚缇米丝型少女的男子，他在狸猫群中必定丝毫不出风头，每天只会大吃大喝，愚蠢地活着，这样的人之后会有如此悲惨的后果，也是可以想见的。
狸猫在被老爷爷捉到，差点被做成狸猫汤的千钧一发之际，还想要再见兔少女一面，因而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成功逃回到山里，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寻找兔少女的踪影。走着走着，终于发现了兔少女。
“我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啊！我趁着老爷爷外出的时候，嘿地挥了老婆婆一拳，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真是个幸运的男人啊。替我高兴吧！”狸猫一脸得意，讲起这次大难不死的精彩故事，口沫横飞。
兔子往旁边跳开，闪避狸猫的口沫，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听着狸猫说的话，“我干吗要替你高兴啊。你这样真的很脏耶，口水到处乱喷。而且你难道不知道老爷爷和老婆婆是我的好朋友吗？”
“是吗，”狸猫一脸愕然，“我不知道，请原谅我吧。要是我早知道的话，管他是狸猫汤还是什么汤，都让他给煮了呀。”狸猫顿时变得既沮丧又无力。
“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我偶尔会到他们家的院子里玩，他们会拿好吃的嫩豆子请我吃，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还敢说这种谎，太过分了。你就是我的敌人！”兔子做出严正宣告的同时，也已经暗自下定决心，要对狸猫展开复仇了。处女的怒火是很猛烈的，对丑恶又愚钝的人更是无法容赦。
“请原谅我吧！我是真的不知道，没有骗你，请你相信我！”狸猫不得已用低下的语气拜托她，还伸长了脖子向她低头，此时，一旁的树上突然落下一枚果实，狸猫倏地将果实捡起，还一边环顾四周，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果实，“真的是，被你骂成这样，真的好想死啊。”
“你在说什么啊，而且你不要满脑子都只想着吃好不好。”兔子十分轻蔑的样子，哼的一声抬高下巴，撇头往旁边看去一边说道，“你又好色又贪吃，没人比你更糟糕了。”
“请你看清楚，我是真的肚子饿了。”一边说，一边继续搜索着四周，“真想让你了解此刻我内心的痛苦。”
“我警告你，不准靠近我，你很臭耶，去那边啦，离我远一点。你平常都吃蜥蜴对吧，我都听说了，真是可笑啊，你应该连大便都吃吧。”
“怎么会呢，”狸猫苦笑着，却又无法否认，语气变得更加软弱，只能继续歪着嘴说，“怎么会呢。”
“想装得有气质也是不可能的，你身上的味道，就只有一个臭字可以形容。”兔子面不改色地严厉批评着狸猫，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于是眼睛一亮，面带微笑地转向狸猫，“那么，只有这一次哦，这次就原谅你。虽然我刚才叫你不准靠近我，但你可别以为我这样就会放过你。擦一下你的口水吧，下巴都湿了。冷静下来听我说，这次给你特别优待是有条件的。那位老爷爷现在一定非常伤心，伤心得连上山砍柴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我们就代替老爷爷上山砍柴吧。”
“我们？你也一起去吗？”狸猫混浊的小眼睛里燃起了一丝欢喜。
“你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呢，我们现在就赶快出发吧。”因为太过兴奋，狸猫说话的声音都破了。
“明天去吧，明天一早。你今天已经很累了，而且肚子又这么饿。”兔子用异常温柔的语气说。
“太感谢你了！我明天会做很多便当带去，一定会尽全力砍十捆柴送到老爷爷家。这样你就一定会原谅我了，就会愿意和我当好朋友吧。”
“你还真是啰嗦呢。那就看你明天的成绩如何咯，说不定我真的会愿意和你当好朋友。”
“嘿嘿嘿，”狸猫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真讨厌我这张嘴，给你添麻烦了，我真是个混蛋。我……我真是……”说着说着，有一只大蜘蛛往这里爬来，狸猫看见了，啪的一声张口把蜘蛛吞下，“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我实在是太高兴，都要流下男儿泪了。”一边说着，一边吸鼻假哭。
夏天的早晨是十分沁凉舒爽的。河口湖的湖面被晨雾覆盖，眼前所见尽是白色的烟波缭绕。狸猫和兔子全身沾满了朝露，在山顶奋力地砍柴。
看看狸猫砍柴的样子，哪里是尽全力，根本就是发了疯似的，嘴里乱唸着噢喔、噢喔之类无意义的词，拿着斧头大力挥舞着，有时候又发出啊哒哒哒的吼声，为了要让兔子看到自己奋力砍柴的样子，费尽苦心地表演着。过了一会儿，狸猫露出一副累得快死掉了的表情，把斧头丢在一旁说：“你看，我的手掌起了这么大的水泡，手都发麻了，喉咙好干，肚子也好饿。这真是重度劳动啊。要不要休息一下，我把便当打开吧，呵呵呵。”狸猫为隐藏自己羞怯的情绪而露出奇怪的笑容，打开和石油罐差不多大小的便当盒，把鼻子伸了进去，咕噜咕噜、卡滋卡滋、啪哒啪哒，发出各种噪音，“尽全力”吃着便当。兔子看得目瞪口呆，停下砍柴的手，往便当盒里瞄了一眼，“啊”地暗叫了一声，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脸。虽然不知道便当盒里到底装了什么，但肯定是非常不得了的东西。兔子虽然疑惑，却没有像平常那样侮辱狸猫，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偶尔在嘴边浮出一丝技术性的微笑，认真地砍柴，对于狸猫所做出的种种得意忘形的举动，也都装作没看见。
虽然往盒里看的时候吓了一跳，但仍然没说半句话，缩着肩继续砍柴。狸猫也发现兔子今天对待他的态度异常宽容，不禁高兴了起来，心想：那家伙是迷上我帅气的砍柴姿势了吧，我的男子气概啊，没有女人不为之倾倒的。啊，吃饱了就想睡觉，那么就睡一下吧。于是，狸猫就这样自顾自地睡着了，还发出非常大的鼾声。后来好像还梦到了什么不正经的事，说了一堆听不太懂的梦话，什么用媚药啦、这可不行、没效果之类的。等到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了。
“你睡得可真久。”兔子还是用很温柔的语气说，“我已经砍了一捆柴，现在就背去老爷爷家的院子里放。”
“好，就这么办吧。”狸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抓了抓手臂，“肚子好饿。肚子这么饿就没办法睡了，我对这种事可是很敏感的。”狸猫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着，“那我也赶快把砍下的柴都收集起来，准备下山吧。便当也已经空了，赶快把工作结束，然后去找食物吃。”
两人背起各自砍下的柴捆，准备回去。
“你走前面吧，这附近经常有蛇出没，我怕蛇。”
“蛇？蛇有什么好怕的，要是被我看到了我就把它捉起来吃掉。”狸猫本来想要这么说的，但却又赶紧改口，“我就把它捉起来杀掉。喏，你就跟在我后头走吧。”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男人可靠呀。”
“你就别再夸我了，”狸猫露出得意的轻笑，“不过，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你今天实在很奇怪。难道你要把我带到老爷爷那里去做成狸猫汤？啊哈哈哈，又扯到这件事了，真是抱歉啊。”
“真是的，竟然这样怀疑我，算了，我自己去就好。”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还是一起去吧。其实在这世上，我根本没有害怕的东西，唯独那个老爷爷。说要把我做成狸猫汤什么的，真讨厌，这话实在很低级，很没有品味呢。我把柴背到老爷爷家院子前的朴树下就好，再麻烦你搬进去了。要是见到老爷爷的脸，我多少会觉得不太愉快。咦，那是什么？有奇怪的声音耶。你没听到吗？有点像是喀嗤、喀嗤的声音。”
“那是当然的，因为这里叫做喀嗤喀嗤山呀。”
“喀嗤喀嗤山？”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今天才知道这座山叫这个名字。可是这名字听起来真怪，你没骗我吧？”
“哎哟，每座山不是都有自己的名字吗？那个叫富士山，那个叫长尾山，那个叫大室山，而这座山的名字就叫做喀嗤喀嗤山。喂，你听，可以听见喀嗤喀嗤的声音呢。”
“嗯，听到了。可是还是很奇怪耶，我从来没有在这座山里听过这样的声音，我已经在这活了三十几年了，这种事——”
“什么！你已经三十几了吗！你上次跟我说你才十七岁，太过分了吧！我当时就觉得你不可能只有十七岁，明明脸已经有点皱了，背也有点驼了，但没想到你竟然谎报了二十几岁。这么说来你应该接近四十岁了吧！算是快四十的人了！”
“不，我十七岁啦，十七岁没错。我走路驼背绝对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而是因为肚子饿，所以自然就变成这种姿势了。我说三十几年，那……那是在说我哥啦，我哥老是把三十几年挂在嘴边当口头禅，所以我也不小心，无意间就脱口而出，有点被他传染了。只是因为这样啦，懂了吗你。”因为太过慌张，不小心用了“懂了吗你”这种稍嫌不客气的语句。
“这样啊，”兔子冷静地说，“可是，你有哥哥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呢，因为你以前老是对我说，‘我好孤独、好寂寞，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这种孤独寂寞，你是不会懂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呢？”
“这……这个，”狸猫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很复杂的，不能一言以蔽之。所以，可以说我是有哥哥的，也可以说我是没有哥哥的。”
“什么嘛，毫无意义啊。”兔子一脸惘然，“胡说八道。”
“嗯，其实，我有一个哥哥。这实在是难以启齿，因为他是个整天只会喝酒、没出息的家伙，让我颜面尽失，非常丢脸。出生以来这三十几年……哦，不，是我哥哥，我哥哥出生这三十几年来，造成我很大的困扰。”
“这么说来也很奇怪，你才十七岁，怎么会被困扰了三十几年呢？”
狸猫已经豁出去了，直接装作没听到，“总之这世上有很多无法一言以蔽之的事，所以现在我已经当做没这个哥哥，跟他断绝关系了。咦，奇怪了，有点臭臭的耶，你没闻到吗？”
“没有。”
“这样啊，”狸猫平时都吃一些臭臭的东西，所以对自己的嗅觉没什么自信，“是我的错觉吗？不对不对，好像是火在燃烧才会有的那种啪漆啪漆、啵啵啵的声音。”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这里是啪漆啪漆啵啵山嘛。”
“你说谎，刚才你才说这里是喀嗤喀嗤山的。”
“是这样的，即使是同一座山，也会因为地点的不同而有不一样的名字，像富士山的山腰有一座叫小富士的山，还有大室山、长尾山等等，其实都是和富士山连接在一起的，你不知道吗？”
“嗯，我还真不知道这里叫啪漆啪漆啵啵山，我这三十几年来……不，是依照我哥的说法，这里只是后山而已。不对，我慢慢开始觉得热起来了，该不会是要发生地震了吧，今天真的不太对劲，觉得做什么事都不顺。啊，这，好烫啊！呀！烫烫烫烫烫，好——烫！救救我啊！柴烧起来啦！好烫烫烫烫烫啊！”
隔天，狸猫蜷缩在自己的巢穴深处，喃喃唸着：
“好难受啊，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呢？仔细想想，世上应该没有像我这般不幸的男人了吧。因为我长得比其他男人帅气，害得女人们反而不敢靠近我。说到底，看起来很帅的男人就是输家，她们说不定还以为我不爱女人呢。我是喜爱女色的，女人们却反而以为我是崇高的理想主义者，不对我动心。既然这样，那我干脆去街上乱跑乱叫好了，大叫‘我是喜欢女人的’！啊，好痛，好痛，这个火伤真是雪上加霜，伤口还不停抽痛。本来以为终于逃过被煮成狸猫汤的危机，却又踏入了莫名其妙的啵啵山。真是个无聊的名字，只是因为柴在啵啵啵地烧着所以才……真过分啊，这三十几年来，”说到这时狸猫突然停住，环顾了四周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说实在的，我今年已经三十七啦，嘿嘿，再过三年就四十岁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理所当然的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啊痛痛痛痛，即使如此，我从出生以来到现在的三十七年间，在这后山长大，也在这玩耍，从来没碰过这种奇怪的事，什么喀嗤喀嗤山，啵啵山的，光听名字就很奇怪了，哎呀，还真是不可思议。
”狸猫一边敲打着自己的头，一边思索着。
这个时候，狸猫听见外头有行商人的叫卖声。
“有没有烧伤、刀伤、皮肤黯沉的客人啊？要不要试试仙金膏呢？”
比起烧伤和刀伤，狸猫更在意的反而是皮肤暗沉，于是立刻出声叫住商人。“喂，卖仙金膏的。”
“是，请问是哪位需要呢？”
“我在这，在洞穴里头。这对暗沉很有效是吗？”
“是的，只要一天，立即见效！”
“呵呵，”狸猫听了非常高兴，便跪着爬出洞穴外头，“啊！你，你是兔子！”
“不，我不是兔子，我是卖药的男子，我这三十几年来都在这一带四处来回卖药。”
“唉，”狸猫叹了一口气，歪着脖子，“这世上也有人是长得像兔子的吧，我这三十几年来……唉，算了，岁月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一点也不有趣，你一定会觉得我很烦的。总之，就是这样子啦。”狸猫就这样乱说一通，把话题带过，“对了，你可以给我一点那个药吗？我刚好为此困扰。”
“天啊，好严重的烧伤，这可不行，如果再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你会死的。”
“不，我已经决心赴死，这点烧伤就不管了。比起这个，我……我现在的容貌——”
“您在说什么呀，现在可是生死危急之际啊。背上的烧伤是最严重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啊，”狸猫歪着嘴，小声地说，“我踏进了一座名字莫名其妙的啪漆啪漆啵啵山，然后就变成这样了，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兔子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狸猫不知道兔子为什么笑，但也跟着哈哈哈地笑了。
“真是的，就别再提这蠢事了，我要给你个忠告，那座山千万不能去。一开始叫做喀嗤喀嗤山，到后面会变成啪漆啪漆啵啵山，去了就会发生很惨的事情。那一带可说是禁区，要是不小心走进啪漆啪漆啵啵山，就等于死路一条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听清楚了吗，这可是我给你的忠告，你还年轻，要听我这个老头的话，啊，其实我也还算不上是老头啦，总之绝不能把这些话当耳边风，就把我看成你的朋友，尊重我的劝告吧。啊痛痛痛痛。”
“谢谢你，我会小心的。为了感谢您给我如此深切的忠告，药钱我就不收了。我先帮您涂在背上烧伤的地方吧，今天碰巧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不然您可能已经没命了呢。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我，这就是缘分吧。”
“说不定就是有缘呢。”狸猫低语着，“既然是免费的，那就麻烦你帮我涂上吧。刚好我这阵子手头也很紧，没办法，因为爱上了一个女人，不得不花钱。你可以先滴一滴药在我的手掌上让我看看吗？”
“您要做什么呢？”兔子露出不安的表情。
“啊，没什么，想看看这药是什么颜色的而已。”
“颜色和其他的膏药没什么不同，就像这样。”兔子滴了一小滴在狸猫的手掌上，狸猫不假思索地就往脸上涂，兔子吓了一跳，这样肯定会露出马脚，狸猫就会知道那个膏药的真面目了，赶紧挡住狸猫的手，“啊，不可以！这个药对脸部太刺激了，不能涂在脸上！”
“不，你放手！”狸猫一副不顾一切、完全豁出去了的样子，“你比我小，算是我的晚辈，你不会懂的，你不会明白我出生这三十几年以来，因为皮肤暗沉吃了多少苦头。放开，你放手！既然你是晚辈，就应该放手让我涂。”
狸猫一脚把兔子踢飞，将大量膏药涂在眼睛四周，“我觉得自己的五官不算丑，但因为黯沉，使我一直很自卑。不过现在已经不要紧了，马上就可以治好了。哇！这个药太刺激了！好强的药，可是如果药效不猛烈的话，也治不好我的黯沉吧。哇啊，好痛！不过我还可以忍耐。混账，下次她遇到我的时候，一定会盯着我的脸看到入迷，呵呵呵，要是她就这么迷恋上我的话我可不负责。啊啊啊好刺痛啊，这个药果然很有效，既然这样，整个身体都帮我涂满吧，就算痛死也没关系，如果可以变白，我死也无憾了。来，不要客气，一鼓作气地涂满吧！”
真是悲壮的一幕。但是，美丽又高傲的处女简直像恶魔一样，残酷得无以复加。兔子相当平静地站起身来，冷静地在狸猫背上涂抹大量的辣椒，狸猫马上就痛得歪曲身体，“噢，我没事，我没事。这个药的确很有效啊，哇啊，可是好强烈啊，给我水！这里该不会是地狱吧？可是我完全没有掉到地狱的印象啊！我没有恶意，只是为了不要被作成狸猫汤，才不小心弄伤了老婆婆。这三十几年来，因为肤色暗沉，一次也没玩过女人，顶多只是因为讨口饭吃，而做过一些丢脸的事。我是一个好人，但却没有人懂我，我好孤独，而且五官长得也不坏啊！”狸猫像是在苦苦哀求谁似的，发了一大堆牢骚，然后就昏倒了。
故事虽已发展到这里，但狸猫的不幸仍未结束，就连身为作者的我，都边写边叹气。纵观日本历史，恐怕也找不到这么悲惨的主角了。狸猫逃过被做成狸猫汤的命运，还没时间高兴，就莫名其妙在啪漆啪漆啵啵山被烧伤，在巢穴里来回踱步、悲鸣着的时候，背上又被涂了一大堆辣椒，痛得昏了过去。接下来，终于到了被骗上泥舟，沉到河口湖底的段落。其实这没有什么太深切的意义，单纯只是一种女祸而已，但即使是女祸，这样的手段也太粗糙了，没有半点正当的理由，一点也不高尚。
狸猫在巢穴里蜗居了三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仿佛在幽冥之境一般，到了第四天，猛烈的飢饿感袭来，只好拄着拐杖，慢慢爬出洞穴，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寻找食物。狸猫的姿态无比哀伤，但是毕竟本性使然，过了十天，狸猫的身子完全恢复了，食欲和以前一样旺盛，色心也慢慢地跑出来，完全不记得之前所受的教训，又闲晃到兔子的住处。
“我又来找你玩咯，呵呵。”狸猫说着，露出害羞的表情笑了，笑得非常诡异。
“哎呀！”兔子直截了当地露出厌恶的神情，仿佛在说着：“怎么又是你？”嗯，我想应该还要再过分一点，大概像是“真受不了，瘟神又来了！”这样吧。不对，应该是比这更过分的表情，“脏死了！臭死了！去死吧你！”总之，此时的兔子露出了这种极度嫌恶的表情，而且还表现得十分明显。
但是，所谓的不速之客，就是对主人家的憎恶毫无察觉的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心理，读者们也要特别注意才是。如果去拜访别人时，心里抱着“真麻烦，那一家人很无聊，真不想去”之类的想法，不情愿地出门，被访的那户人家总是会出乎意料地欢迎客人意外的来访。相反，如果抱持期待的心情去拜访人家，觉得“那家的气氛真好，就跟自己家一样”，甚至认为别人家比自己家舒适、简直是吾人唯一的避风港等等，这样一定会给对方造成麻烦，也把自己惹得一身腥，或陷入恐慌，甚至可能会看见主人将扫把立在玄关口①。把别人家当成自己的休闲场所，并有所期待，这正是愚者的证据，这种人总会误以为对方会为自己的意外来访感到惊喜。这并不是关系亲密与否的问题，就算是自己的亲戚，也不能这样鲁莽地前往拜访。而悖于作者忠告的，正是那只狸猫，他明显地犯了恐怖的错误。
兔子所说的那句“哎呀”，还有兔子之后露出的嫌恶表情，狸猫都没有察觉，只是把那句“哎呀”当成讶异他来访的语助词，反而还感到相当喜悦，因为处女天真的声音，令他更加高兴，就连兔子皱眉的表情，狸猫也理所当然把它当成兔子对他日前在啪漆啪漆啵啵山受到的苦难而感到十分心痛的表现。
①译者注：在日本习俗中，传说将扫把持柄朝下倒立在玄关口，可以让赖着不走的客人离开。
“啊，谢谢你。”对方明明没有任何想要探病或安慰的意思，狸猫还是自顾自地向兔子道谢，“不要担心，我已经没事了。神明一直眷顾着我，我一向运气很好，那座啵啵山根本就只是河童的屁①而已。河童肉看起来很好吃，而且我本来就想趁那次机会吃一次河童肉看看。开玩笑的。不过，那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呢，而且火势似乎相当大，你后来怎么样了？看起来没有受伤的样子，能从那种大火中顺利逃出来真是太好了。”
①译者注：“河童的屁”在日文里的意思是小事、不算什么的意思，后文用河童玩双关语玩笑。
“并不顺利哦。”兔子斜眼看着狸猫，“你很过分耶，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那样的大火之中逃走。我被烟给呛到，差点就死了。我讨厌你！果然在那种时候，你就露出本性了，你所谓的真心，我已经看透了！”
“抱歉，饶了我吧，其实我也受了很严重的烧伤啊，我想是因为那时候没有任何神明眷顾我，所以才会那么惨。当时我绝对没有忘记你，但我的背实在是太烫了，我连去找你帮忙的时间都没有。你能了解我的意思吗？我绝对不是不老实的男人，我的烧伤也是货真价实的啊。然后，那个叫仙金膏还是疝气膏的东西，真的不能擦。呃，就是一种药性很强的药，而且到头来，我的黯沉跟烧伤都没被治好。”
“黯沉？”
“呃，不……不是，我是说那个药很黏稠、颜色很黯沉啦，那个药性可强了。有一个长得跟你很像，矮矮小小的奇怪家伙说不收我的药钱，我觉得不擦白不擦，就让他涂了，你也要小心，像这种免费的药，千万不可大意，我擦了之后，头脑就像被卷进小龙卷风里一样，觉得天旋地转，不停地往上升，然后就昏倒了。”
“哼，”兔子轻蔑地说，“这是你自作自受，是对你小气的惩罚吧。因为是不用钱的药，所以才想试试看，这么无耻的事，你竟然能讲得这么理直气壮，有没有羞耻心啊。”
“你说得太过分了啦。”狸猫低声说着，但即使这样，狸猫也完全没有感受到兔子的嫌恶，因为待在喜欢的人身旁，被幸福感团团包围，反而觉得十分温暖，后来更不客气地弯下腰，用他死鱼般混浊的双眼边巡视四周，捡小虫来吃，一边吃还一边说，“不过，我是个运气很好的男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死。一定是因为有神眷顾着我，所以让你毫发无伤地逃离火场，我也顺利从烧伤中恢复，两个人又能像这样悠闲地聊天，啊，就像做梦一样。”
兔子从一开始，就暗自祈祷狸猫能赶快回去，她对狸猫的厌恶已经无法衡量了，得赶快让狸猫离开自己家附近才行，因此，她又想出了恶魔的一计。
“喂，你知道这儿的河口湖里有好吃的鲤鱼吗？”
“我不知道，真的吗？”狸猫马上眼睛一亮，“三岁的时候，我妈曾经抓了一条鲤鱼给我吃，那真是人间美味。我虽然不算是笨手笨脚，绝对不是因为我笨手笨脚哦，但却老是抓不到像鲤鱼这种水中动物，只能一直想着那条好吃的鲤鱼，从那之后三十几年来，啊……不，哈哈，我变得跟哥哥一样爱讲这句口头禅了。我哥也很喜欢吃鲤鱼。”
“这样啊，”兔子假装很兴奋的样子，“虽然我没有那么想吃，但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捕鲤鱼哦。”
“真的吗？不过，鲤鱼跑得很快，我有一次差点就要变成土左卫门了①。”狸猫打从心底高兴起来，还不自觉说出自己过去的丑态，“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方法？”
①译者注：土左卫门全名是成濑川土左卫门，是江户时代的相扑力士，因为溺死，后人将溺死的尸体俗称为土左卫门。
“用网子捞的话就容易多了。这个时期在鸬鹚岛的岸边有很多大鲤鱼的鱼群，我们一起去吧。你会划船吗？”
“嗯，”狸猫低声地叹了一口气，“要划的话也不是不会啦。没关系，别担心这个。”狸猫向兔子吹嘘着，连自己都感到心虚。
“你会划？”兔子明知狸猫夸大其词，还是装做信任他的样子，“那正好，我有一艘小船，但没办法坐两个人，那只是我用薄木板随便做的木舟，如果水渗进去就危险了。我是没什么关系，但要是你有个万一的话，那可不行。所以，我们两个就一起合力来做一艘你的船吧。木板做的太危险了，我们就加一点泥巴，做一艘更牢固的船吧。”
“不好意思，我太感动了，都快哭了。你就让我哭吧。我为什么这么爱哭呢？”狸猫说着，一边假哭起来，“可以拜托你一个人帮我做一艘坚固的船吗，拜托你了。”狸猫用非常想要逃避的语气接着说：“我会很感谢你的，在你帮我做船的同时，我就来帮你做便当吧，说到煮饭，我可是很厉害的。”
“说的也是。”兔子故作爽快地答应了狸猫擅自提出的建议。狸猫成功避开了做船这件事，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家伙呢？然后高兴地笑了。
就在这个瞬间，决定了狸猫接下来悲惨的命运。如果不管做出多荒谬的作为，对方都照单全收地相信了，那么，这个人的心中一定藏着许多恐怖的计谋。但痴愚的狸猫并不懂得这个道理，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两人一起来到湖畔，雪白的河口湖上没有一丝波纹。兔子捏起泥巴，开始制作她所谓“坚固”的船，狸猫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边为他自己的便当菜色四处奔走着。黄昏时，微风徐徐吹来，湖上布满细小的波纹，就在此时，用泥土做的小舟闪耀着金属般的光辉，完成了下水典礼。
“嗯，不错嘛。”狸猫说着，嘿咻一声，把他那个像石油桶般的便当盒放到船上。
“你这女孩手还真巧呢，一下子就完成了这么漂亮的船，简直是神技啊。”狸猫说着不着边际的客套话，什么要是有手这么巧的人当老婆就好了，或是如果我娶了一个手这么巧的老婆，只要靠她工作，就可以云游四海，过着奢侈的日子了等等，除了爱慕的话语外，甚至连私欲都开始露骨地表现出来，仿佛错过了这次，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近这个女孩了。狸猫抱持着这种体悟，嘿咻一声踏上了泥舟，“你一定很会划船吧。不，我怎么可能不会划船？我今天只是想见识一下我未来老婆的能耐。”狸猫连遣词用句都变得十分无耻，“以前我常被人称做划船高手或是划船达人，但今天想要休息一下，躺在船上看看你的划船技巧。没关系的，你就帮我把我的船头和你的船尾绑在一起，两艘船紧密地贴在一起，我们同生共死，你可不能抛下我哦。”狸猫用很故意的语气说些讨人厌的话，说完便瘫在泥舟里睡着了。
兔子听到狸猫说要把船连在一起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这个笨蛋也察觉到什么了吗？偷偷看了一下狸猫的表情，结果什么事也没有，狸猫挂着好色的笑容，已经进入梦乡了，一边说着白痴的梦话，如果钓到鲤鱼就要叫醒我哦，因为鲤鱼真的很好吃，我三十七岁哦之类的，兔子轻蔑地笑着，便把自己的船和狸猫的船绑在一起。划桨时船桨拍击湖面，激起啪啪的水声，两艘船慢慢地离开了岸边。
鸬鹚岛上的松林被夕阳染得一片火红。在这里作者又要展现一下自己的博学多闻了。画在“敷岛牌①”烟草盒外的图案，就是鸬鹚岛松林的写生，我这么一说，读者们应该马上就明白了吧。告诉我这件事的人非常值得信任，因此读者也不妨信之。当然，现在已经没有敷岛牌烟草了，所以我想年轻的读者们一定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大概也只有三十岁以上的读者会模糊地想起“就是那个松林啊，以前曾经和艺妓一起到那里去玩过”，然后露出十分无趣的表情吧。我只是说个无聊的小故事而已。像这样炫耀知识，就会招来如此愚蠢的结果。
①译者注：纸卷烟草的品牌名，为明治时期许多文豪所喜爱。
兔子望着鸬鹚岛的夕景，喃喃地说：“风景真美。”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不管多么罪大恶极的人，在即将犯下残忍的罪行之前，应该是没有余裕欣赏山水之美的，但是，这位美丽的十六岁处女，正眯起眼睛欣赏岛上的景色，天使与恶魔仿佛只有一纸之隔。把任性且不知劳苦的处女露骨地表现出的恶心厌恶，赞叹为“啊，真是纯真的青春年华”并垂涎着的男人们，最好要小心一点。这些人所谓“青春的纯真”，大概都类似于这个故事里的兔子，在她的心中，对美景的陶醉和恐怖的杀意可以理所当然地共处，放任自己的官能浑沌乱舞，危险至极，就像啤酒泡一样。这种伦理被官能所遮蔽的状态，只能称之为低能或是恶魔了。在前阵子十分流行的美国电影里，就出现了许多所谓“纯真”的男女，只是不停刺激撩动对方的皮肤感官，就像弹簧一样不停重复。我并不是牵强附会，而是觉得，所谓“青春纯真”的始祖，应该不是出自美国，就像《Love On Skis》①这部电影一样，这是我的愚见。
在电影里，也常看到犯人内心平和地做出许多非常愚劣的犯罪，这如果不是低能就是恶魔。恶魔这个词的由来，说不定就是指低能的意思。既然是低能者，那也没有话好说了。讲到这里，读者应该也瞬间对那个小巧纤细、手脚华润，被比拟为额上有着新月的亚缇米丝女神的十六岁处女兔，感到兴趣索然了吧。
①译者注：太宰原文是“スキイでランラン ”，可能是指《Love on skis》这部1933年的匈牙利电影。
“呀！”突然，兔子脚下传来奇怪的叫声。那是我们最亲爱也最纯真的，三十七岁狸猫先生的悲鸣。“水……水啊，这可糟了！”
“吵死了。泥巴做的船一定会沉的嘛，连这都不知道吗？”
“我不懂，我不能理解，从头到尾我都不懂。这完全没道理啊！你竟然想要把我……不，你根本就是魔鬼，我完全不明白啊，你不是我的老婆吗？啊呀，往下沉了！至少现在眼前所见的唯一事实就是下沉。如果你是在跟我闹着玩，也太过分了！这根本就是暴力啊！啊呀，又往下沉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一来我的便当不就白做了吗？那里面有鼬鼠的粪便，还有蚯蚓做的水管面啊，都浪费掉了！噗！啊呀，不小心喝到水了！我拜托你，不要再开这么恶劣的玩笑了，喂……喂，你不能把绳子切断啊！就算我死了，联系夫妇间的缘分之绳是两辈子也切不断的。啊呀，切断了！救命啊！我不会游泳啊！我承认！以前还算得上会游，但现在都三十七岁了，身体的筋都硬了，很难再游泳了。我认了！其实我已经三十七岁了，跟你的年纪实在差太多了，所以要好好对待年长的人啊！不要忘记敬老之心！
啊噗！你是个好孩子，是好孩子的话，就把你手上的桨伸给我吧，这样我就可以抓住桨了，啊好痛好痛好痛！你在做什么，很痛耶，你怎么可以拿桨打我的头呢？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你想要把我杀了吧，我终于明白了。”狸猫在将死之际，终于看穿了兔子的诡计，但已经太迟了。
啪啪、砰砰，毫无慈悲的桨落在狸猫的头上，狸猫在闪耀着夕阳光辉的灿烂湖面上载浮载沉。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你太过分了，我到底是对你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爱上你有错吗？”说完，就咕咚一声，沉入湖底。
兔子用手背擦着脸，说：“唉，流了好多汗。”
故事就到此为止，可以说这是一个提醒大家要戒色的故事，或是希望大家不要接近十六岁处女的滑稽忠告，又或许是告诉大家做事要有分寸的礼仪教科书：如果很喜欢对方，却太过纠缠，就会被对方极度嫌恶，最终招致杀身之祸。也许这也是一则带有暗示的笑话，暗示我们除了道德善恶之外，人们更常依凭着个人的好恶，而在日常生活中互相责骂、互相惩罚、互相奖励、互相说服等等。
不不不，我不想如此急躁地妄下这种评论家式的结语。就用狸猫将死之际留下的那句话放在这儿，应该也不错吧。
他说，“爱上你有错吗？”
这么说也不为过，自古以来，世上文艺作品的悲剧主题，大概都不离这句话。每个女性心中，都住着一只毫无慈悲的兔子，而每个男性都像那只善良的狸猫一样不断沉溺。作者这三十几年来，亲身经历许多同样的经验后，才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或许您也是。后略。①
①译者注：原文最后就是后略二字。
自古以来，世上文艺作品的悲剧主题大概都离不开这句话。
每个女性心中，都住着一只毫无慈悲的兔子，而每个男性都像那只善良的狸猫一样不断沉溺。
《喀嗤喀嗤山》这个故事里的少女，其实是一只兔子，而在结局吞泪败北的狸猫，其实是爱慕兔少女的丑男。我想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了。这是一个发生在甲州，富士五湖之一的河口湖畔，相当于现今船津深山里的一个故事。甲州人性情本来就比较粗暴，所以这个故事和其他的童话故事比较起来也粗暴了一点。首先，这个故事的开端就十分残酷，把老婆婆煮成汤之类的，如此残忍，一点也不好笑有趣。狸猫所做的事其实是无聊至极的恶作剧，但是到了描写到缘廊下老婆婆的骨头散落一地的段落时，实在是太过惊悚，肯定会遭到禁止贩售的命运。正因为如此，现在发行的《喀嗤喀嗤山》绘本，非常聪明地把故事改成狸猫弄伤了老婆婆之后就逃走，这样既可以避免禁止贩售的命运，看起来也十分合理。但改写之后，兔子对这种不是太严重的恶作剧所采取的惩罚及态度则又显得太执拗，并不是直接赏狸猫一拳这种干脆的报仇，而是先把狸猫害得半死，再不断折磨他，最后让他坐上泥舟，噗噜噗噜溺死在水中。
不论是哪一种复仇手段，都充满了诡计，这和日本传统武士道的做法大相径庭。既然狸猫使出诈术骗了老婆婆，还做出把老婆婆煮成汤这种恶行，让他受到如此残虐的报应的确是罪有应得，但顾虑到可能会对读者心造成的影响与被禁止贩卖的可能，改成狸猫把老婆婆弄伤之后逃走，兔子给予各式各样耻辱和痛苦的处罚，最后害狸猫溺死，多少也有些不当。这只狸猫原本并无罪孽，只是悠闲地在山里游玩，被老爷爷抓到后，就面临被煮成狸猫汤的绝境，在如此绝望的命运之前，他只好挣扎着杀出一条血路，使出穷途之策欺骗老婆婆才活了下来。想要把老婆婆煮成汤这种事的确是罪大恶极，但如果像现在这本绘本一样，狸猫当时一定是拼死努力想逃走，才不小心把老婆婆抓伤了，这样的挣扎可以被称为正当防卫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算不上什么令人发指的严重罪行了。我家五岁女儿的器量就和父亲一样，头脑也很不幸地和父亲相似，有些奇怪的地方。
当我在防空洞里念着这本《喀嗤喀嗤山》的绘本时，女儿竟意外地说出“狸猫先生好可怜哦”这样的话。女儿所说的“好可怜哦”，应该只是她这年纪所能记住的词汇之一而已，不论看到什么都说“好可怜哦”，可以清楚透见其本意为借此向母亲撒娇并得到称赞，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也可能是因为想起曾经被父亲带到附近的井之头动物园，眺见在栅栏里不停来回走动的一群狸猫，觉得它们非常可爱，因此对出现在故事里的狸猫特别同情。总之，我女儿的发言并不能算是同情者的言论，因为思想的依据太薄弱，同情的理由也太过模糊，完全没有成为问题的价值。但我却因为女儿无意的发言得到了某些暗示。虽然这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只是因为记得这个词汇而胡乱说出口，但是父亲却因此想到，原来如此，兔子的做法的确是太过分了点，在这么小的孩子面前，还可以多少替兔子的做法掩饰一下，但如果是大一点的孩子、已经受武士道或其他堂堂正正的观念教育而长大的孩子们，万一他们已经不觉得兔子的惩罚是“肮脏的手段”的话，这可是个大问题，愚昧的父亲一想及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就像现在我手里这本绘本一样，狸猫只是单纯地抓伤了老婆婆，就遭到兔子如此愚弄，先是背上被烧伤，烧伤的地方又被涂了辣椒，到最后结果还是被骗上泥舟而死。仅仅因为抓伤老婆婆就导致如此悲惨命运，这样的故事脉络要是现在正在上国民学校的孩子们读了，一定马上就会产生怀疑，而且就算狸猫真的做了将老婆婆煮成汤这种罪恶至极的行为，为何兔子不堂堂正正报上自己的名号，举起太刀，给予他严惩呢？因为大家都认为兔子弱小，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也无从辩解。报仇就必须要有十足的正当性才行，神是正义的一方，这种时候应该是大喊“即使我无法亲手办到，你也会遭天谴的！”一面从敌手的正面攻击才对。如果和对方的实力相差实在太大，也应该要卧薪尝胆，纵使是登上鞍马山①也要专心进行剑术的修行，以前日本的许多伟人，大多都做过这样的事。不管碰上什么困难，使用诡计杀死对方这种报仇的故事，在日本从来都没听说过，只有这个《喀嗤喀嗤山》用这样的方式报仇，手法实在不够漂亮。
总之，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只要是崇尚正义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行为一点也不男子汉而感到不快吧。
①译者注：日本京都鞍马山是现今著名的能量景点，日本人喜爱前往这些热门能量景点吸取灵气，以增进身心强健或提升运气。
请各位安心，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清楚了。接下来各位就会了解，兔子的行为一点也不男子汉，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兔子其实是一位十六岁的处女，虽然现在还完全没有半点成熟女人的艳媚，但已经算得上是个美人了。话说回来，人世间残酷的人大都是女性。在希腊神话当中出现非常多位美丽的女神，除了维纳斯之外，就属亚缇米丝①这位处女神最有魅力。如各位所知，亚缇米丝是月之女神，额头的新月闪耀着亮青色光芒，个性刚烈果决，也是瞬间就把阿波罗变成女人的女神。凡间凶恶的猛兽都会到女神的家里来，虽然这么说，但这位女神并未给人粗鲁地站在大岩石上呼唤万兽的印象，她娇小纤瘦，手脚都非常可爱，有着令人惧怕的美貌，却又不像维纳斯那样充满成熟的女人味，所以胸也是小小的。对待不喜欢的人则是出乎意料地冷静且残酷，例如她曾在河中洗澡时，发现窥见自己沐浴的男子，就将河水往男子身上泼，把男子变成了一头鹿。
只是不小心让人瞥见了一眼自己沐浴的样子就这么生气，如果被人牵了手，不知道会做出多么严厉的报复。要是爱上这样的女子，男人必然会受到非常惨烈的羞辱。可是越是愚钝的男人，就越容易爱上这种女子，结果当然也不必多说。
①译者注：亚缇米丝（Artemis），宙斯之女，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孪生姐妹，也是希腊神话中的处女神，以带着弓箭的女猎人形象著称，负责掌管狩猎、月亮与妇女的生育。本故事中，那位被亚缇米丝女神处罚的男子，便是猎人阿克提安（Actaeon），猎人被变成鹿之后，随即遭受自己饲养的猎犬群攻击而丧命。
如果各位读者还有些怀疑，那么，就看看那只可怜的狸猫吧。狸猫其实一直暗恋着那只亚缇米丝型的兔少女。既然在这个故事里，兔子被设定为亚缇米丝型的少女，那么当狸猫只是把老婆婆给不小心抓伤，就以一点都不男子汉的坏心手段给他严重的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了，虽然为狸猫的遭遇叹息，却也不得不认为合情合理。既然狸猫是个爱上了亚缇米丝型少女的男子，他在狸猫群中必定丝毫不出风头，每天只会大吃大喝，愚蠢地活着，这样的人之后会有如此悲惨的后果，也是可以想见的。
狸猫在被老爷爷捉到，差点被做成狸猫汤的千钧一发之际，还想要再见兔少女一面，因而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成功逃回到山里，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寻找兔少女的踪影。走着走着，终于发现了兔少女。
“我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啊！我趁着老爷爷外出的时候，嘿地挥了老婆婆一拳，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真是个幸运的男人啊。替我高兴吧！”狸猫一脸得意，讲起这次大难不死的精彩故事，口沫横飞。
兔子往旁边跳开，闪避狸猫的口沫，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听着狸猫说的话，“我干吗要替你高兴啊。你这样真的很脏耶，口水到处乱喷。而且你难道不知道老爷爷和老婆婆是我的好朋友吗？”
“是吗，”狸猫一脸愕然，“我不知道，请原谅我吧。要是我早知道的话，管他是狸猫汤还是什么汤，都让他给煮了呀。”狸猫顿时变得既沮丧又无力。
“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我偶尔会到他们家的院子里玩，他们会拿好吃的嫩豆子请我吃，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还敢说这种谎，太过分了。你就是我的敌人！”兔子做出严正宣告的同时，也已经暗自下定决心，要对狸猫展开复仇了。处女的怒火是很猛烈的，对丑恶又愚钝的人更是无法容赦。
“请原谅我吧！我是真的不知道，没有骗你，请你相信我！”狸猫不得已用低下的语气拜托她，还伸长了脖子向她低头，此时，一旁的树上突然落下一枚果实，狸猫倏地将果实捡起，还一边环顾四周，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果实，“真的是，被你骂成这样，真的好想死啊。”
“你在说什么啊，而且你不要满脑子都只想着吃好不好。”兔子十分轻蔑的样子，哼的一声抬高下巴，撇头往旁边看去一边说道，“你又好色又贪吃，没人比你更糟糕了。”
“请你看清楚，我是真的肚子饿了。”一边说，一边继续搜索着四周，“真想让你了解此刻我内心的痛苦。”
“我警告你，不准靠近我，你很臭耶，去那边啦，离我远一点。你平常都吃蜥蜴对吧，我都听说了，真是可笑啊，你应该连大便都吃吧。”
“怎么会呢，”狸猫苦笑着，却又无法否认，语气变得更加软弱，只能继续歪着嘴说，“怎么会呢。”
“想装得有气质也是不可能的，你身上的味道，就只有一个臭字可以形容。”兔子面不改色地严厉批评着狸猫，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于是眼睛一亮，面带微笑地转向狸猫，“那么，只有这一次哦，这次就原谅你。虽然我刚才叫你不准靠近我，但你可别以为我这样就会放过你。擦一下你的口水吧，下巴都湿了。冷静下来听我说，这次给你特别优待是有条件的。那位老爷爷现在一定非常伤心，伤心得连上山砍柴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我们就代替老爷爷上山砍柴吧。”
“我们？你也一起去吗？”狸猫混浊的小眼睛里燃起了一丝欢喜。
“你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呢，我们现在就赶快出发吧。”因为太过兴奋，狸猫说话的声音都破了。
“明天去吧，明天一早。你今天已经很累了，而且肚子又这么饿。”兔子用异常温柔的语气说。
“太感谢你了！我明天会做很多便当带去，一定会尽全力砍十捆柴送到老爷爷家。这样你就一定会原谅我了，就会愿意和我当好朋友吧。”
“你还真是啰嗦呢。那就看你明天的成绩如何咯，说不定我真的会愿意和你当好朋友。”
“嘿嘿嘿，”狸猫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真讨厌我这张嘴，给你添麻烦了，我真是个混蛋。我……我真是……”说着说着，有一只大蜘蛛往这里爬来，狸猫看见了，啪的一声张口把蜘蛛吞下，“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我实在是太高兴，都要流下男儿泪了。”一边说着，一边吸鼻假哭。
夏天的早晨是十分沁凉舒爽的。河口湖的湖面被晨雾覆盖，眼前所见尽是白色的烟波缭绕。狸猫和兔子全身沾满了朝露，在山顶奋力地砍柴。
看看狸猫砍柴的样子，哪里是尽全力，根本就是发了疯似的，嘴里乱唸着噢喔、噢喔之类无意义的词，拿着斧头大力挥舞着，有时候又发出啊哒哒哒的吼声，为了要让兔子看到自己奋力砍柴的样子，费尽苦心地表演着。过了一会儿，狸猫露出一副累得快死掉了的表情，把斧头丢在一旁说：“你看，我的手掌起了这么大的水泡，手都发麻了，喉咙好干，肚子也好饿。这真是重度劳动啊。要不要休息一下，我把便当打开吧，呵呵呵。”狸猫为隐藏自己羞怯的情绪而露出奇怪的笑容，打开和石油罐差不多大小的便当盒，把鼻子伸了进去，咕噜咕噜、卡滋卡滋、啪哒啪哒，发出各种噪音，“尽全力”吃着便当。兔子看得目瞪口呆，停下砍柴的手，往便当盒里瞄了一眼，“啊”地暗叫了一声，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脸。虽然不知道便当盒里到底装了什么，但肯定是非常不得了的东西。兔子虽然疑惑，却没有像平常那样侮辱狸猫，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偶尔在嘴边浮出一丝技术性的微笑，认真地砍柴，对于狸猫所做出的种种得意忘形的举动，也都装作没看见。
虽然往盒里看的时候吓了一跳，但仍然没说半句话，缩着肩继续砍柴。狸猫也发现兔子今天对待他的态度异常宽容，不禁高兴了起来，心想：那家伙是迷上我帅气的砍柴姿势了吧，我的男子气概啊，没有女人不为之倾倒的。啊，吃饱了就想睡觉，那么就睡一下吧。于是，狸猫就这样自顾自地睡着了，还发出非常大的鼾声。后来好像还梦到了什么不正经的事，说了一堆听不太懂的梦话，什么用媚药啦、这可不行、没效果之类的。等到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了。
“你睡得可真久。”兔子还是用很温柔的语气说，“我已经砍了一捆柴，现在就背去老爷爷家的院子里放。”
“好，就这么办吧。”狸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抓了抓手臂，“肚子好饿。肚子这么饿就没办法睡了，我对这种事可是很敏感的。”狸猫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着，“那我也赶快把砍下的柴都收集起来，准备下山吧。便当也已经空了，赶快把工作结束，然后去找食物吃。”
两人背起各自砍下的柴捆，准备回去。
“你走前面吧，这附近经常有蛇出没，我怕蛇。”
“蛇？蛇有什么好怕的，要是被我看到了我就把它捉起来吃掉。”狸猫本来想要这么说的，但却又赶紧改口，“我就把它捉起来杀掉。喏，你就跟在我后头走吧。”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男人可靠呀。”
“你就别再夸我了，”狸猫露出得意的轻笑，“不过，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你今天实在很奇怪。难道你要把我带到老爷爷那里去做成狸猫汤？啊哈哈哈，又扯到这件事了，真是抱歉啊。”
“真是的，竟然这样怀疑我，算了，我自己去就好。”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还是一起去吧。其实在这世上，我根本没有害怕的东西，唯独那个老爷爷。说要把我做成狸猫汤什么的，真讨厌，这话实在很低级，很没有品味呢。我把柴背到老爷爷家院子前的朴树下就好，再麻烦你搬进去了。要是见到老爷爷的脸，我多少会觉得不太愉快。咦，那是什么？有奇怪的声音耶。你没听到吗？有点像是喀嗤、喀嗤的声音。”
“那是当然的，因为这里叫做喀嗤喀嗤山呀。”
“喀嗤喀嗤山？”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今天才知道这座山叫这个名字。可是这名字听起来真怪，你没骗我吧？”
“哎哟，每座山不是都有自己的名字吗？那个叫富士山，那个叫长尾山，那个叫大室山，而这座山的名字就叫做喀嗤喀嗤山。喂，你听，可以听见喀嗤喀嗤的声音呢。”
“嗯，听到了。可是还是很奇怪耶，我从来没有在这座山里听过这样的声音，我已经在这活了三十几年了，这种事——”
“什么！你已经三十几了吗！你上次跟我说你才十七岁，太过分了吧！我当时就觉得你不可能只有十七岁，明明脸已经有点皱了，背也有点驼了，但没想到你竟然谎报了二十几岁。这么说来你应该接近四十岁了吧！算是快四十的人了！”
“不，我十七岁啦，十七岁没错。我走路驼背绝对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而是因为肚子饿，所以自然就变成这种姿势了。我说三十几年，那……那是在说我哥啦，我哥老是把三十几年挂在嘴边当口头禅，所以我也不小心，无意间就脱口而出，有点被他传染了。只是因为这样啦，懂了吗你。”因为太过慌张，不小心用了“懂了吗你”这种稍嫌不客气的语句。
“这样啊，”兔子冷静地说，“可是，你有哥哥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呢，因为你以前老是对我说，‘我好孤独、好寂寞，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这种孤独寂寞，你是不会懂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呢？”
“这……这个，”狸猫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很复杂的，不能一言以蔽之。所以，可以说我是有哥哥的，也可以说我是没有哥哥的。”
“什么嘛，毫无意义啊。”兔子一脸惘然，“胡说八道。”
“嗯，其实，我有一个哥哥。这实在是难以启齿，因为他是个整天只会喝酒、没出息的家伙，让我颜面尽失，非常丢脸。出生以来这三十几年……哦，不，是我哥哥，我哥哥出生这三十几年来，造成我很大的困扰。”
“这么说来也很奇怪，你才十七岁，怎么会被困扰了三十几年呢？”
狸猫已经豁出去了，直接装作没听到，“总之这世上有很多无法一言以蔽之的事，所以现在我已经当做没这个哥哥，跟他断绝关系了。咦，奇怪了，有点臭臭的耶，你没闻到吗？”
“没有。”
“这样啊，”狸猫平时都吃一些臭臭的东西，所以对自己的嗅觉没什么自信，“是我的错觉吗？不对不对，好像是火在燃烧才会有的那种啪漆啪漆、啵啵啵的声音。”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这里是啪漆啪漆啵啵山嘛。”
“你说谎，刚才你才说这里是喀嗤喀嗤山的。”
“是这样的，即使是同一座山，也会因为地点的不同而有不一样的名字，像富士山的山腰有一座叫小富士的山，还有大室山、长尾山等等，其实都是和富士山连接在一起的，你不知道吗？”
“嗯，我还真不知道这里叫啪漆啪漆啵啵山，我这三十几年来……不，是依照我哥的说法，这里只是后山而已。不对，我慢慢开始觉得热起来了，该不会是要发生地震了吧，今天真的不太对劲，觉得做什么事都不顺。啊，这，好烫啊！呀！烫烫烫烫烫，好——烫！救救我啊！柴烧起来啦！好烫烫烫烫烫啊！”
隔天，狸猫蜷缩在自己的巢穴深处，喃喃唸着：
“好难受啊，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呢？仔细想想，世上应该没有像我这般不幸的男人了吧。因为我长得比其他男人帅气，害得女人们反而不敢靠近我。说到底，看起来很帅的男人就是输家，她们说不定还以为我不爱女人呢。我是喜爱女色的，女人们却反而以为我是崇高的理想主义者，不对我动心。既然这样，那我干脆去街上乱跑乱叫好了，大叫‘我是喜欢女人的’！啊，好痛，好痛，这个火伤真是雪上加霜，伤口还不停抽痛。本来以为终于逃过被煮成狸猫汤的危机，却又踏入了莫名其妙的啵啵山。真是个无聊的名字，只是因为柴在啵啵啵地烧着所以才……真过分啊，这三十几年来，”说到这时狸猫突然停住，环顾了四周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说实在的，我今年已经三十七啦，嘿嘿，再过三年就四十岁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理所当然的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啊痛痛痛痛，即使如此，我从出生以来到现在的三十七年间，在这后山长大，也在这玩耍，从来没碰过这种奇怪的事，什么喀嗤喀嗤山，啵啵山的，光听名字就很奇怪了，哎呀，还真是不可思议。
”狸猫一边敲打着自己的头，一边思索着。
这个时候，狸猫听见外头有行商人的叫卖声。
“有没有烧伤、刀伤、皮肤黯沉的客人啊？要不要试试仙金膏呢？”
比起烧伤和刀伤，狸猫更在意的反而是皮肤暗沉，于是立刻出声叫住商人。“喂，卖仙金膏的。”
“是，请问是哪位需要呢？”
“我在这，在洞穴里头。这对暗沉很有效是吗？”
“是的，只要一天，立即见效！”
“呵呵，”狸猫听了非常高兴，便跪着爬出洞穴外头，“啊！你，你是兔子！”
“不，我不是兔子，我是卖药的男子，我这三十几年来都在这一带四处来回卖药。”
“唉，”狸猫叹了一口气，歪着脖子，“这世上也有人是长得像兔子的吧，我这三十几年来……唉，算了，岁月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一点也不有趣，你一定会觉得我很烦的。总之，就是这样子啦。”狸猫就这样乱说一通，把话题带过，“对了，你可以给我一点那个药吗？我刚好为此困扰。”
“天啊，好严重的烧伤，这可不行，如果再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你会死的。”
“不，我已经决心赴死，这点烧伤就不管了。比起这个，我……我现在的容貌——”
“您在说什么呀，现在可是生死危急之际啊。背上的烧伤是最严重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啊，”狸猫歪着嘴，小声地说，“我踏进了一座名字莫名其妙的啪漆啪漆啵啵山，然后就变成这样了，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兔子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狸猫不知道兔子为什么笑，但也跟着哈哈哈地笑了。
“真是的，就别再提这蠢事了，我要给你个忠告，那座山千万不能去。一开始叫做喀嗤喀嗤山，到后面会变成啪漆啪漆啵啵山，去了就会发生很惨的事情。那一带可说是禁区，要是不小心走进啪漆啪漆啵啵山，就等于死路一条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听清楚了吗，这可是我给你的忠告，你还年轻，要听我这个老头的话，啊，其实我也还算不上是老头啦，总之绝不能把这些话当耳边风，就把我看成你的朋友，尊重我的劝告吧。啊痛痛痛痛。”
“谢谢你，我会小心的。为了感谢您给我如此深切的忠告，药钱我就不收了。我先帮您涂在背上烧伤的地方吧，今天碰巧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不然您可能已经没命了呢。一定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我，这就是缘分吧。”
“说不定就是有缘呢。”狸猫低语着，“既然是免费的，那就麻烦你帮我涂上吧。刚好我这阵子手头也很紧，没办法，因为爱上了一个女人，不得不花钱。你可以先滴一滴药在我的手掌上让我看看吗？”
“您要做什么呢？”兔子露出不安的表情。
“啊，没什么，想看看这药是什么颜色的而已。”
“颜色和其他的膏药没什么不同，就像这样。”兔子滴了一小滴在狸猫的手掌上，狸猫不假思索地就往脸上涂，兔子吓了一跳，这样肯定会露出马脚，狸猫就会知道那个膏药的真面目了，赶紧挡住狸猫的手，“啊，不可以！这个药对脸部太刺激了，不能涂在脸上！”
“不，你放手！”狸猫一副不顾一切、完全豁出去了的样子，“你比我小，算是我的晚辈，你不会懂的，你不会明白我出生这三十几年以来，因为皮肤暗沉吃了多少苦头。放开，你放手！既然你是晚辈，就应该放手让我涂。”
狸猫一脚把兔子踢飞，将大量膏药涂在眼睛四周，“我觉得自己的五官不算丑，但因为黯沉，使我一直很自卑。不过现在已经不要紧了，马上就可以治好了。哇！这个药太刺激了！好强的药，可是如果药效不猛烈的话，也治不好我的黯沉吧。哇啊，好痛！不过我还可以忍耐。混账，下次她遇到我的时候，一定会盯着我的脸看到入迷，呵呵呵，要是她就这么迷恋上我的话我可不负责。啊啊啊好刺痛啊，这个药果然很有效，既然这样，整个身体都帮我涂满吧，就算痛死也没关系，如果可以变白，我死也无憾了。来，不要客气，一鼓作气地涂满吧！”
真是悲壮的一幕。但是，美丽又高傲的处女简直像恶魔一样，残酷得无以复加。兔子相当平静地站起身来，冷静地在狸猫背上涂抹大量的辣椒，狸猫马上就痛得歪曲身体，“噢，我没事，我没事。这个药的确很有效啊，哇啊，可是好强烈啊，给我水！这里该不会是地狱吧？可是我完全没有掉到地狱的印象啊！我没有恶意，只是为了不要被作成狸猫汤，才不小心弄伤了老婆婆。这三十几年来，因为肤色暗沉，一次也没玩过女人，顶多只是因为讨口饭吃，而做过一些丢脸的事。我是一个好人，但却没有人懂我，我好孤独，而且五官长得也不坏啊！”狸猫像是在苦苦哀求谁似的，发了一大堆牢骚，然后就昏倒了。
故事虽已发展到这里，但狸猫的不幸仍未结束，就连身为作者的我，都边写边叹气。纵观日本历史，恐怕也找不到这么悲惨的主角了。狸猫逃过被做成狸猫汤的命运，还没时间高兴，就莫名其妙在啪漆啪漆啵啵山被烧伤，在巢穴里来回踱步、悲鸣着的时候，背上又被涂了一大堆辣椒，痛得昏了过去。接下来，终于到了被骗上泥舟，沉到河口湖底的段落。其实这没有什么太深切的意义，单纯只是一种女祸而已，但即使是女祸，这样的手段也太粗糙了，没有半点正当的理由，一点也不高尚。
狸猫在巢穴里蜗居了三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仿佛在幽冥之境一般，到了第四天，猛烈的飢饿感袭来，只好拄着拐杖，慢慢爬出洞穴，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寻找食物。狸猫的姿态无比哀伤，但是毕竟本性使然，过了十天，狸猫的身子完全恢复了，食欲和以前一样旺盛，色心也慢慢地跑出来，完全不记得之前所受的教训，又闲晃到兔子的住处。
“我又来找你玩咯，呵呵。”狸猫说着，露出害羞的表情笑了，笑得非常诡异。
“哎呀！”兔子直截了当地露出厌恶的神情，仿佛在说着：“怎么又是你？”嗯，我想应该还要再过分一点，大概像是“真受不了，瘟神又来了！”这样吧。不对，应该是比这更过分的表情，“脏死了！臭死了！去死吧你！”总之，此时的兔子露出了这种极度嫌恶的表情，而且还表现得十分明显。
但是，所谓的不速之客，就是对主人家的憎恶毫无察觉的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心理，读者们也要特别注意才是。如果去拜访别人时，心里抱着“真麻烦，那一家人很无聊，真不想去”之类的想法，不情愿地出门，被访的那户人家总是会出乎意料地欢迎客人意外的来访。相反，如果抱持期待的心情去拜访人家，觉得“那家的气氛真好，就跟自己家一样”，甚至认为别人家比自己家舒适、简直是吾人唯一的避风港等等，这样一定会给对方造成麻烦，也把自己惹得一身腥，或陷入恐慌，甚至可能会看见主人将扫把立在玄关口①。把别人家当成自己的休闲场所，并有所期待，这正是愚者的证据，这种人总会误以为对方会为自己的意外来访感到惊喜。这并不是关系亲密与否的问题，就算是自己的亲戚，也不能这样鲁莽地前往拜访。而悖于作者忠告的，正是那只狸猫，他明显地犯了恐怖的错误。
兔子所说的那句“哎呀”，还有兔子之后露出的嫌恶表情，狸猫都没有察觉，只是把那句“哎呀”当成讶异他来访的语助词，反而还感到相当喜悦，因为处女天真的声音，令他更加高兴，就连兔子皱眉的表情，狸猫也理所当然把它当成兔子对他日前在啪漆啪漆啵啵山受到的苦难而感到十分心痛的表现。
①译者注：在日本习俗中，传说将扫把持柄朝下倒立在玄关口，可以让赖着不走的客人离开。
“啊，谢谢你。”对方明明没有任何想要探病或安慰的意思，狸猫还是自顾自地向兔子道谢，“不要担心，我已经没事了。神明一直眷顾着我，我一向运气很好，那座啵啵山根本就只是河童的屁①而已。河童肉看起来很好吃，而且我本来就想趁那次机会吃一次河童肉看看。开玩笑的。不过，那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呢，而且火势似乎相当大，你后来怎么样了？看起来没有受伤的样子，能从那种大火中顺利逃出来真是太好了。”
①译者注：“河童的屁”在日文里的意思是小事、不算什么的意思，后文用河童玩双关语玩笑。
“并不顺利哦。”兔子斜眼看着狸猫，“你很过分耶，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那样的大火之中逃走。我被烟给呛到，差点就死了。我讨厌你！果然在那种时候，你就露出本性了，你所谓的真心，我已经看透了！”
“抱歉，饶了我吧，其实我也受了很严重的烧伤啊，我想是因为那时候没有任何神明眷顾我，所以才会那么惨。当时我绝对没有忘记你，但我的背实在是太烫了，我连去找你帮忙的时间都没有。你能了解我的意思吗？我绝对不是不老实的男人，我的烧伤也是货真价实的啊。然后，那个叫仙金膏还是疝气膏的东西，真的不能擦。呃，就是一种药性很强的药，而且到头来，我的黯沉跟烧伤都没被治好。”
“黯沉？”
“呃，不……不是，我是说那个药很黏稠、颜色很黯沉啦，那个药性可强了。有一个长得跟你很像，矮矮小小的奇怪家伙说不收我的药钱，我觉得不擦白不擦，就让他涂了，你也要小心，像这种免费的药，千万不可大意，我擦了之后，头脑就像被卷进小龙卷风里一样，觉得天旋地转，不停地往上升，然后就昏倒了。”
“哼，”兔子轻蔑地说，“这是你自作自受，是对你小气的惩罚吧。因为是不用钱的药，所以才想试试看，这么无耻的事，你竟然能讲得这么理直气壮，有没有羞耻心啊。”
“你说得太过分了啦。”狸猫低声说着，但即使这样，狸猫也完全没有感受到兔子的嫌恶，因为待在喜欢的人身旁，被幸福感团团包围，反而觉得十分温暖，后来更不客气地弯下腰，用他死鱼般混浊的双眼边巡视四周，捡小虫来吃，一边吃还一边说，“不过，我是个运气很好的男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死。一定是因为有神眷顾着我，所以让你毫发无伤地逃离火场，我也顺利从烧伤中恢复，两个人又能像这样悠闲地聊天，啊，就像做梦一样。”
兔子从一开始，就暗自祈祷狸猫能赶快回去，她对狸猫的厌恶已经无法衡量了，得赶快让狸猫离开自己家附近才行，因此，她又想出了恶魔的一计。
“喂，你知道这儿的河口湖里有好吃的鲤鱼吗？”
“我不知道，真的吗？”狸猫马上眼睛一亮，“三岁的时候，我妈曾经抓了一条鲤鱼给我吃，那真是人间美味。我虽然不算是笨手笨脚，绝对不是因为我笨手笨脚哦，但却老是抓不到像鲤鱼这种水中动物，只能一直想着那条好吃的鲤鱼，从那之后三十几年来，啊……不，哈哈，我变得跟哥哥一样爱讲这句口头禅了。我哥也很喜欢吃鲤鱼。”
“这样啊，”兔子假装很兴奋的样子，“虽然我没有那么想吃，但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捕鲤鱼哦。”
“真的吗？不过，鲤鱼跑得很快，我有一次差点就要变成土左卫门了①。”狸猫打从心底高兴起来，还不自觉说出自己过去的丑态，“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方法？”
①译者注：土左卫门全名是成濑川土左卫门，是江户时代的相扑力士，因为溺死，后人将溺死的尸体俗称为土左卫门。
“用网子捞的话就容易多了。这个时期在鸬鹚岛的岸边有很多大鲤鱼的鱼群，我们一起去吧。你会划船吗？”
“嗯，”狸猫低声地叹了一口气，“要划的话也不是不会啦。没关系，别担心这个。”狸猫向兔子吹嘘着，连自己都感到心虚。
“你会划？”兔子明知狸猫夸大其词，还是装做信任他的样子，“那正好，我有一艘小船，但没办法坐两个人，那只是我用薄木板随便做的木舟，如果水渗进去就危险了。我是没什么关系，但要是你有个万一的话，那可不行。所以，我们两个就一起合力来做一艘你的船吧。木板做的太危险了，我们就加一点泥巴，做一艘更牢固的船吧。”
“不好意思，我太感动了，都快哭了。你就让我哭吧。我为什么这么爱哭呢？”狸猫说着，一边假哭起来，“可以拜托你一个人帮我做一艘坚固的船吗，拜托你了。”狸猫用非常想要逃避的语气接着说：“我会很感谢你的，在你帮我做船的同时，我就来帮你做便当吧，说到煮饭，我可是很厉害的。”
“说的也是。”兔子故作爽快地答应了狸猫擅自提出的建议。狸猫成功避开了做船这件事，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家伙呢？然后高兴地笑了。
就在这个瞬间，决定了狸猫接下来悲惨的命运。如果不管做出多荒谬的作为，对方都照单全收地相信了，那么，这个人的心中一定藏着许多恐怖的计谋。但痴愚的狸猫并不懂得这个道理，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两人一起来到湖畔，雪白的河口湖上没有一丝波纹。兔子捏起泥巴，开始制作她所谓“坚固”的船，狸猫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边为他自己的便当菜色四处奔走着。黄昏时，微风徐徐吹来，湖上布满细小的波纹，就在此时，用泥土做的小舟闪耀着金属般的光辉，完成了下水典礼。
“嗯，不错嘛。”狸猫说着，嘿咻一声，把他那个像石油桶般的便当盒放到船上。
“你这女孩手还真巧呢，一下子就完成了这么漂亮的船，简直是神技啊。”狸猫说着不着边际的客套话，什么要是有手这么巧的人当老婆就好了，或是如果我娶了一个手这么巧的老婆，只要靠她工作，就可以云游四海，过着奢侈的日子了等等，除了爱慕的话语外，甚至连私欲都开始露骨地表现出来，仿佛错过了这次，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近这个女孩了。狸猫抱持着这种体悟，嘿咻一声踏上了泥舟，“你一定很会划船吧。不，我怎么可能不会划船？我今天只是想见识一下我未来老婆的能耐。”狸猫连遣词用句都变得十分无耻，“以前我常被人称做划船高手或是划船达人，但今天想要休息一下，躺在船上看看你的划船技巧。没关系的，你就帮我把我的船头和你的船尾绑在一起，两艘船紧密地贴在一起，我们同生共死，你可不能抛下我哦。”狸猫用很故意的语气说些讨人厌的话，说完便瘫在泥舟里睡着了。
兔子听到狸猫说要把船连在一起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这个笨蛋也察觉到什么了吗？偷偷看了一下狸猫的表情，结果什么事也没有，狸猫挂着好色的笑容，已经进入梦乡了，一边说着白痴的梦话，如果钓到鲤鱼就要叫醒我哦，因为鲤鱼真的很好吃，我三十七岁哦之类的，兔子轻蔑地笑着，便把自己的船和狸猫的船绑在一起。划桨时船桨拍击湖面，激起啪啪的水声，两艘船慢慢地离开了岸边。
鸬鹚岛上的松林被夕阳染得一片火红。在这里作者又要展现一下自己的博学多闻了。画在“敷岛牌①”烟草盒外的图案，就是鸬鹚岛松林的写生，我这么一说，读者们应该马上就明白了吧。告诉我这件事的人非常值得信任，因此读者也不妨信之。当然，现在已经没有敷岛牌烟草了，所以我想年轻的读者们一定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大概也只有三十岁以上的读者会模糊地想起“就是那个松林啊，以前曾经和艺妓一起到那里去玩过”，然后露出十分无趣的表情吧。我只是说个无聊的小故事而已。像这样炫耀知识，就会招来如此愚蠢的结果。
①译者注：纸卷烟草的品牌名，为明治时期许多文豪所喜爱。
兔子望着鸬鹚岛的夕景，喃喃地说：“风景真美。”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不管多么罪大恶极的人，在即将犯下残忍的罪行之前，应该是没有余裕欣赏山水之美的，但是，这位美丽的十六岁处女，正眯起眼睛欣赏岛上的景色，天使与恶魔仿佛只有一纸之隔。把任性且不知劳苦的处女露骨地表现出的恶心厌恶，赞叹为“啊，真是纯真的青春年华”并垂涎着的男人们，最好要小心一点。这些人所谓“青春的纯真”，大概都类似于这个故事里的兔子，在她的心中，对美景的陶醉和恐怖的杀意可以理所当然地共处，放任自己的官能浑沌乱舞，危险至极，就像啤酒泡一样。这种伦理被官能所遮蔽的状态，只能称之为低能或是恶魔了。在前阵子十分流行的美国电影里，就出现了许多所谓“纯真”的男女，只是不停刺激撩动对方的皮肤感官，就像弹簧一样不停重复。我并不是牵强附会，而是觉得，所谓“青春纯真”的始祖，应该不是出自美国，就像《Love On Skis》①这部电影一样，这是我的愚见。
在电影里，也常看到犯人内心平和地做出许多非常愚劣的犯罪，这如果不是低能就是恶魔。恶魔这个词的由来，说不定就是指低能的意思。既然是低能者，那也没有话好说了。讲到这里，读者应该也瞬间对那个小巧纤细、手脚华润，被比拟为额上有着新月的亚缇米丝女神的十六岁处女兔，感到兴趣索然了吧。
①译者注：太宰原文是“スキイでランラン ”，可能是指《Love on skis》这部1933年的匈牙利电影。
“呀！”突然，兔子脚下传来奇怪的叫声。那是我们最亲爱也最纯真的，三十七岁狸猫先生的悲鸣。“水……水啊，这可糟了！”
“吵死了。泥巴做的船一定会沉的嘛，连这都不知道吗？”
“我不懂，我不能理解，从头到尾我都不懂。这完全没道理啊！你竟然想要把我……不，你根本就是魔鬼，我完全不明白啊，你不是我的老婆吗？啊呀，往下沉了！至少现在眼前所见的唯一事实就是下沉。如果你是在跟我闹着玩，也太过分了！这根本就是暴力啊！啊呀，又往下沉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一来我的便当不就白做了吗？那里面有鼬鼠的粪便，还有蚯蚓做的水管面啊，都浪费掉了！噗！啊呀，不小心喝到水了！我拜托你，不要再开这么恶劣的玩笑了，喂……喂，你不能把绳子切断啊！就算我死了，联系夫妇间的缘分之绳是两辈子也切不断的。啊呀，切断了！救命啊！我不会游泳啊！我承认！以前还算得上会游，但现在都三十七岁了，身体的筋都硬了，很难再游泳了。我认了！其实我已经三十七岁了，跟你的年纪实在差太多了，所以要好好对待年长的人啊！不要忘记敬老之心！
啊噗！你是个好孩子，是好孩子的话，就把你手上的桨伸给我吧，这样我就可以抓住桨了，啊好痛好痛好痛！你在做什么，很痛耶，你怎么可以拿桨打我的头呢？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你想要把我杀了吧，我终于明白了。”狸猫在将死之际，终于看穿了兔子的诡计，但已经太迟了。
啪啪、砰砰，毫无慈悲的桨落在狸猫的头上，狸猫在闪耀着夕阳光辉的灿烂湖面上载浮载沉。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你太过分了，我到底是对你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爱上你有错吗？”说完，就咕咚一声，沉入湖底。
兔子用手背擦着脸，说：“唉，流了好多汗。”
故事就到此为止，可以说这是一个提醒大家要戒色的故事，或是希望大家不要接近十六岁处女的滑稽忠告，又或许是告诉大家做事要有分寸的礼仪教科书：如果很喜欢对方，却太过纠缠，就会被对方极度嫌恶，最终招致杀身之祸。也许这也是一则带有暗示的笑话，暗示我们除了道德善恶之外，人们更常依凭着个人的好恶，而在日常生活中互相责骂、互相惩罚、互相奖励、互相说服等等。
不不不，我不想如此急躁地妄下这种评论家式的结语。就用狸猫将死之际留下的那句话放在这儿，应该也不错吧。
他说，“爱上你有错吗？”
这么说也不为过，自古以来，世上文艺作品的悲剧主题，大概都不离这句话。每个女性心中，都住着一只毫无慈悲的兔子，而每个男性都像那只善良的狸猫一样不断沉溺。作者这三十几年来，亲身经历许多同样的经验后，才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或许您也是。后略。①
①译者注：原文最后就是后略二字。
铠把伽罗草到满身是水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