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文库
首页 > 网文

未来学习的终极目标,掌控在我手里

未来学习的终极目标,掌控在我手里

我在特殊训练室做肌肉恢复运动。
墙上的全息屏显示:“学习之神”即将发售。里边包含数字运算学、符号关联学、图像空间学和量子物理基础学四门中级必修课。
网络排队预订的学习者突破15亿,这只是太阳系所有“星际殖民带”适龄学习人口的10分之一。整个网络拥塞情况显示,需要26个地球日才能获得。
打开自己的深度学习机,现有的16个学习游戏我都玩腻了:基础人类意识,基础行星知识,基础运算类型,基础空间感知,最小化肢体训练,社会地位积分学……我加了十几个游戏社群,大家都在讨论怎样在公司化政体中生存,星际殖民空间积分如何获取,没人知道……我开始厌倦游戏化学习。
健康监测模组很快发现我微弱的心电和脑波异常,警告声和振动不断督促我立刻去做个心理按摩,我以训练太多为借口语音回复,直到忍不住把监测接口从功能区屏蔽。
在虚拟跑步机上慢跑20公里,直至汗水浸湿全身才停下来。
离开训练机,穿上功能服,挂上枪套,走出训练室。
我还是心神不宁。
二 
三天前,在月球殖民地的新闻速览里,我偶然看见一条消息:
经过系统评估,地球环境已经糟到连最后的留守者都将难以为继……
或许这样的新闻司空见惯,早已被超智人高度发达的神经系统忽略,就像信息流中的一滴脏水,将很快汇入信息海洋中,不会引起一丝涟漪。
这是我们的母星吗?
那曾繁花遍地绿草如茵,如今却黑水横流绝大部分陆地都被淹没的母星?
地球上已经没有新一代超智人了,有的只是没有经过任何基因修饰的原始智人,但我为什么会持续关注它呢?是因为地球被“学习极端组织”所控制吗?是因为他们的蓝色旗帜上挂满红色的骷髅还美其名曰“回归人类的原初框架”?
恐怕都不是。
我离开座位,走到“月面休息坞”窗外,人工天幕刚刚转成浅蓝色,从色调预计,应该是静海时间上午9点——嗯,我没佩戴AR眼镜,不能从视线里直接看到跳动的时间编码。
手里边是一杯转基因热咖啡。
新出生的婴儿,不论是天然的还是合成的,都已经开始注射干扰因子,不良基因影响渐渐减少,随之不良记忆也在清除。我估计不超过三代,不要说“人是因为核战争而被迫离开地球”,恐怕连“自己诞生自地球”这个事实都会忘记得一干二净。我们对非必要知识的需求越来越少,最终必将在AI指引下,忘记自己来自哪里。
真好,想到什么就能看见什么,想学什么就去学什么,这是新一代脑机接口调控的效果,虽然还不完美,但以足够应付常规想象力。
一个小女孩嘟着嘴,在窗外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也还以微笑——虽然这也是虚拟场景为调节气氛虚构的。
我还没有准备要一个小孩。
取消了婚姻这种无趣的性别战争,即使做“名义父亲”也要做够做足功课的。
我曾试过“模拟人生X时代”游戏中的 “如何做基因亲缘父亲”学习版。在打通“哺育模块”、“社交模块”、“陪伴模块”、“互认模块”、“成长模块”之后发现,做父亲真的很无聊。所以我完全理解为什么名义父亲会主动离我而去,最终流放地球。显然,不是因为他受到学习型迫害,或者曾经参与考试宗教活动。
而是因为无聊。
做父亲就会很无聊。
那我为什么会烦恼?
是因为这次任务吗?
是因为对某个概念(比如亲缘关系)的重新质疑?
或者我的内心深处在为我曾经的名义亲缘关系烦心动念?
出发时间到了。

我搭乘最早一班地月穿梭飞船来到地球,目的是来看望素未谋面的“名义父亲”。
第一次来到这个所谓的“母星”,目力所及,远远超过我在AR眼镜的虚拟界面上看到的任何资料介绍。
这是一个超乎想象的星球,能看见无边无际的灰褐色海洋上,漂浮着数不清的垃圾,远古废弃的城市建筑群与不时冒出的礁岩颜色相近,在我的目镜里混为一谈,没有月球和火星那样丰富的虚拟信息叠加,它们,不再是阴郁天顶下的文明遗迹,而是遮挡视线的灰色尸体。
这里,真是我们曾经的母星?
我站在穿梭码头上,有些犹豫这次任务是否值当。对一个超智人而言,犹豫,就是危险将至的信号。我装配了换脸喷雾、改进型粒子束枪,逃逸弹簧。面对低智能物种聚集地,这些足以应付了。假如还有问题,我可以“一键求援”,潜伏在地面的特殊支援小组会很快到达。
但我自信可以应付。作为特工,我可不愿被破解身份,那样会被扔到基地里打发余生。
一个身穿灰色制服,袖口边缘沾满油渍和破洞,眼神异样的怪物走过来,上下打量我。
它是谁?被辐射过的实验品吗?怪物的躯干与普通人类并无不同,五官也还过得去,但怪异的一双巨大钳肢足以让它成为我恐惧的根源。
“你好,月球人。”
它也是留守者?
“我不是。”它的口器并没开启,而用脑电波回复我的思考,“我只是你父亲的学生。”
这一点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这个家伙也能用脑机接口沟通。在抵达地球之前,我还以为只有超智人的技术才能发展出如此先进的沟通方式,没想到远古智人也发展了类似技术。
我协调频率,稳定输出沟通信号:“那么你的身份是?”
“学生。”
“哪一款游戏的学生?”
“学习之神。”
为了避免内心活动被监听,我关闭脑机接口通道,惊讶的想,这似乎不符合逻辑。那是一款“整个太阳系都还没正式上网发售”的学习游戏,作为地球——这样的低智能地区,怎么可能率先拥有呢?要知道,游戏化学习的精妙之处就在于,能够通过人生算法,精确掌控太阳系每一个智能生物体的生长参数,并在保证各个星际殖民地社会平稳度、互动成熟度、社交适应度等几百个要素都稳定的条件下,通过对通用学习引擎的修改,定制化开发不同版本,满足超智人学习的一切需求。这是最先进的超智能中央控制系统的杰作。是从高到低,从先进到落后原则所确定的学习顺序……
“跟我来你就知道了。”这个钳肢族怪物似乎看到我的疑惑,带着我走到一艘小船上,这是一辆还在使用燃油驱动的普通小船,咆哮的发动机声能让人联想起星际飞船引擎准备的那一刻。
这怪物开着小船,船头在波浪中上下翻飞,一连几个小时,除了成堆的垃圾划过水面,中途还看见好几个建筑物的屋顶,天黑前,终于停泊在一个像模像样的港口旁边。这里比穿梭飞船船坞还要大。
“这是哪里?”
“青藏一号。”
“青藏一号”——之所以这样命名,不外乎这里在海平面抬升前曾是青藏高原而已,就好象“南极五号”代表南极海第五大岛一样。从第三次海升期(温室效应导致海面总体快速上升阶段)开始,地球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向岛屿化——再也没有成片大陆存在了。
高高在上的“精英们”似乎早有准备,月球殖民地和火星殖民地张开双臂迎接超智人的莅临,被划为“问题劳动者”的家伙都留在地球上。
黑暗中,怪物领着我来到一座由混凝土方块堆叠的建筑前。
这是你父亲办的学校。
没想到父亲的学校竟能建设在地球海平面抬升后的最大高地上,令我十分吃惊。
钳肢族怪物带我走入建筑物,沿着弯弯曲曲的混凝土爬坡,上楼,穿过一间又一间紧闭大门的功能室,最后来到一个门上写着“办公室”的房间门口。
“请稍等。”它步入办公室,信号随即消失。
我打开AR目镜,扫描环境信息,重构三维模型,试图做远距传输,却发现图层都被屏蔽了。
依靠AR目镜基础数据库,能大致读出附近的功能室结构符合远古教室的形状,预测里面有许多桌椅,有前置讲台,这应该就是一个实体学校。
……
实体学校真是个稀奇事物。
上次搜索这个概念,还是在“废土地球”这个学习游戏里。没想到因为名义父亲,终得以亲眼所见。
学校代表着初级人类的知识获取空间,在这里,原始人会颁发纸质课本给初级人类,他们需要通过非人道的考试才能通关。在历史上,残酷的考试曾经引发多次大规模骚乱。据说人类曾经面临的三大问题包括——饥饿、宗教和种族。在游戏系统屏蔽之前,我幸运的学到过以下“地球概念”:爱尔兰大饥荒,粮食短缺,温室效应、气候难民,基督教与伊斯兰教战争,种族隔离阴谋,中美大对决……之后,这一切都被技术进步克服了。
然后呢?我们能合成吃不完的食物,能用纤维组培技术定制化任意花纹和颜色的衣服,能做空天飞船在一个小时内到达地球任意角落,能在高聚合材料中捏造任何形状的房子,能用虚拟现实欺骗大脑沉浸在各自的世界观里互不影响,又通过基因改造让种族之间相互吸引……然后呢?这一切最终导致国家这样的政体消亡,让人类结成休戚相关的命运共同体。
……
“我的儿子。”
很久没有听过的低沉浑厚的声带振动,传递到我的鼓膜里,嗡嗡作响。
我打开脑机接口,准备沟通。
“用你的——声带——来回答我。”他铿锵有力的发出指令。
已经很久没用声带说话了,超智人用于描述环境或者相互间关系或与其它有机质联系状态的大部分词汇都被脑编码取代——用进废退,我们已经能通过二进制编码语言彼此传递信息,用脑电图交流情感。语言已经退居幕后,成为主要沟通方式的补充,类似于主食之外的零食,尽管对其中的大多数词语,我都不知道它们的区别在哪里,而像我这样的噪音爱好者,如果不是因为跨种族的采访需求,能快速掌握100种古人类语,也许就和这些地球留守者一样被率先抛弃。
“为,什么,要用,声音?”我艰难的吐出几个字。
“因为传统和坚守。”名义父亲回答。
他说的每个字词都浅显易懂,但组合起来的意义却让我莫名其妙。
“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是吗?”父亲顿了几秒钟,“那是因为你们被超级智能系统精确的洗脑了。”
当时的我立刻对他报以轻蔑的笑容。
洗脑。这样愚昧的活动早已消失殆尽。我确信,我们每一个独立个体都能独立掌控自己的命运,都能全面理智的分析所在环境的主要元素,社交复杂度,认知需求度,并从爆炸的信息中精确匹配自己需要的内容,自主选择需要的学习型游戏,在寓教于乐的过程中成长为社会需要的有用之才,做到人尽其用。
“知道自己所处的基地是人类以整体的名义抛弃一个星球换来的么?知道在人类的诞生地,还有一大群和你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在辐射危险和污水横流的环境中成长么?”
肯定知道。
“知道伴随着信息爆炸式增长,人类消化信息的时间越来越多,用于学习的时间越来越少么?一方面是知识扩容,考试难度增大。另一方面,‘知识更替‘与’AI取代工作岗位‘就像在跑竞速赛,让人类学习的意义被普遍质疑,由于质疑考试的残酷性,导致地球多个地区发生骚乱,地球打得乌烟瘴气,核武器与亚核武器虽然没有全面发射也在局部释放,持续了整整50年,直到学校这种实体被迫解散,考试系统被废止,知道么?”
肯定知道。
这种老掉牙齿的故事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还知道,当时的远古智人,对于“何时学,怎样学,如何考”这类细节纠缠不清,几十个子派别为了自己的学习主张宣告独立,包括“解放天性学习组织”、“严苛考试学习社”、“学习反馈交流党”、“游戏化学习共同体”等,各个组织都提出自己独立的学习主张,誓言捍卫到底,并相互排斥其它各方。人类社会再次四分五裂。幸好,超级智能被少数智人精英突破了,他们宣布技术奇点到来,从此走上了改造整个人类学习命运的道路……
“你对我还有多少感情留下?你懂不懂怎样做一个父亲?你知道自己需要为此做什么样的努力?”
我不能理解的是,这些答案显而易见是否定的问题为什么要重复,这种无意义的疑问句难道就是留守地球带来的心理应激后遗症么?
“你们当然可以欺骗自己说,地球随时都能回来,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但果真如此吗?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去掉高分子聚合材料与虚拟视觉污染,你那里什么都不是。”
虚拟世界很完美。如果现实就是地球这样不堪入目,我要了解真实的世界干什么呢?超智人的一生,不就是在游戏化学习中体验终老么?
他忽然靠近我,用力拍拍我的肩膀。
“跟我来。”

我的生理防御系统一直都没启动,这一点的确有些古怪。从基因编辑的角度,在面对任何生物靠近时,这个功能都会触发,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难到名义父亲的作用还会拓展到生理层面么?
他带着我从一幢建筑物走到另一幢建筑物,又穿过廊桥,进入一个金属结构的庞大结构体之内。在步行的过程中,顺便介绍了实体学校的主要作用及基础设施功能。或许他希望化解我对实体学校的偏见,但作用有限。
在信息系统没有完全被超级智能接管前,其实我很早就偷偷调阅过远古智人历史。据资料分析,远古智人在很长时间中,对于学习与成长的关系,对于如何替代父母在早期学习中的引导作用,始终争论不休,甚至为此兵戎相见。谁也没有想到,即使中国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超级大国,非洲维和部队与恐怖组织大战,民族分裂主义分子点燃中亚的核武库引发东西方对立加剧,甚至100年前地球断网,最终导致人类智慧共同体决定开辟外星殖民地……这些历史事件,都没有引发人类族群的分裂。反而是对学习的不同看法,导致全面的核战争,造成现在的结局。
了解这些信息后,我确实产生了某些困惑。
比如:不同学习形式的意义和区别?父亲为什么要办学?实体学校的作用?
他打断我的回忆,说道:“你应该看一看这段历史。”
 “这里,是,哪里?”久未发声的声带振动还是显得很迟缓。
“世界大冲突纪念馆。”
这样的主题迅速掳获我的好奇心。月球殖民地是不会透露人类面对学习的完整看法的。超级智能系统把这种多面性定义为“信息冗余”并从游戏中筛除。
进入纪念馆大门,墙面上有两块牌,上面用工整的文字符号记录了两张清单:
“严苛考试学习社”宣言
一, 我们认为学习是一个系统工程,通过若干子系统相互作用共同完成;
二, 我们认为衡量学习最有效的方式是分数测评(即:考试或测试),以分数确定学习效果,决定学习进度;
三, 我们认为需要一个固定和集中的场所(即:学校)完成阶段性目标,学校具有统一的仪式感,没有学校的学习是不完整的;
四, 仅仅依靠人类自身而没有教育者引导的学习极为危险,容易产生方向性错误;
五, 消灭学习娱乐化倾向,捍卫传统尊严;
“游戏化学习共同体”纲领
一, 智慧个体的认知成长必须通过游戏化学习来完成;
二, 游戏是指具有明确目标和规则、短期内获得反馈、有趣的活动或项目;
三, 一切在时间、空间、数量上有所表述的学习都可以游戏化;
四, 传统的“学校加考试”是对个性化成长和认知的泯灭;
五, 共同体的最终任务是消灭一切乏味的教条,消灭枯燥的学习过程,消灭考试;
六, 让成长有趣,让生命丰富,让创造无界;
“这个,是,什么?”我问。
“这就是世界大冲突的起因。”
我的脑内信息碎片很快联系起来。世界大冲突的最后,人类对学习的纷争必定是转化成 “严苛考试学习社”和“游戏化学习共同体”两大派别,这便是两派的最后纲领,至于结局不言而喻——游戏化学习共同体胜利了,并演化为今天的游戏化超智能控制系统。
关于学习和学校,宣言里各自表述。
都有道理。
……
人类整体有“低智化”趋势,一小撮聪明人将通过终身学习变成最后的实际控制者。——这是我随意记住的一句远古智人的名言警句。
类似的警句还有很多。
越来越多我从未读过的知识进入我的扫描界面并存储。最开始还是被动存储,一直到我步入“人类情绪馆”。
情绪——
这种被理性世界所唾弃的,可以引发原始智人生理指标迅速波动的意识行为,大大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上一次我的生理波动期发生于45年前,那时超智人医学联合体宣布:经过近50年努力,情绪已经从超智人身体里基本移除。
是这样吗?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这是进入“人类情绪馆”大门后,两侧的八个字。
不得不说。整个馆所描述的大部分情绪反应,我都无法理解,特别是面对普适问题时的身体反馈,几乎不可能出现在现代超智人身上。
任何普适问题,我们都能从超智中央控制系统中获得帮助,任何困境,都可以通过调用方法模型库获得反馈。即使偶有波动性超智人出现,他对下一代婴儿的基因贡献资格将被立即终止。这就保证超智人的“基因元泡”越来越完美。
人类成长需要两大功能的作用:营养提供与学习——能够提供这两种功能的基因构成了超智人的基因元泡。
还需要继续调整修改的,就只有学习系统。
这是在基因层面至今都不能很好诠释的谜题。
随着参观深入,我又浏览了好几个馆,其中远古智人的“婚姻知识馆“给我的印象最深刻。
我曾以为这种被称为“婚姻”的古老知识毫无价值,因为“一男配一女”意味着选择的唯一性,生活的刻板性,而且用一个协议束缚两个人的自由,这种反人类点子是谁最先提出来的?应该送去肢体降解!
……
然而,现在,我的看法被迅速颠覆了。
……两性之间的关系远远不止战争,其实还有很多很多,比如陪伴、扶助、亲缘认同、族群认同、共同社交、哺育子女、父子女与母子女互动、共同成长……特别是两性爱情交媾的描述,居然会使我的心率加快,几种生理激素指标快速提升。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我们的知识被中央控制系统屏蔽了。
在我们超智人成长的整个过程中,我们与受精卵供体间的关系仅仅定义为名义关系。我们——在月球殖民地生长的所有幼体其抚育过程都是机器完成的,从婴儿恒温箱到智能成长箱,再到深度学习机,以及游戏式学习,一切都为适应于个体而服务。父性亲缘和母性亲缘这两种古老关系如今变成AR显示屏上的一张表——基因关联概率表。如果我需要,能很快调出几大行星殖民地上所有越过亲缘分界线的超智人个体。我拖动菜单显示在眼镜界面,嗯,有一十七万四千九百二十五人与我有亲缘关系。其中名义父亲的基因关联性最大,第二是被屏蔽的母亲供体。我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摒弃一切亲缘关系了。
这是对的吗?
我的名义父亲,是否仅仅拥有基因关联意义?
……
意犹未尽。
但此时此刻,我头疼欲裂,大脑中的任务提醒模块突然启动。
该动手了。
刚好我也走到了最后一个纪念馆:人类终极命运馆。
终极命运馆。
——好奇怪的名字。
身边的父亲嘴角略微上浮,我并不知道他做这个表情的用意,可几秒钟过后,我就明白了。
因为在这个纪念馆里,竟然有父亲的名字。
或许是同名同姓?
不是。
父亲自豪的介绍说,他曾是地球联合政府的最后一任执行长。就在世界大冲突爆发之后,在决定命运的选择面前,他因坚称“考试无罪”而遭到放逐。
……
“这,不是你。”我说
“不,这就是我。”父亲说。
根据介绍,由于学习导致的全球核战争,地球已经不适合居住。为了全人类整体能够延续,联合政府“不得不”做出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就在那个决定做出之前的几个月,包括我父亲在内的政府管理层通宵达旦开会,争论的内容不外乎哪些人该留下哪些人该带走,结果显而易见,精英们听从了“超智能中央预处理系统”输出的结果,通过地球AI神经网络对学习成绩、生活习惯、行为特征等数千个指标综合评估后,判定为“高学习型基因贡献”的人将能离开,判定为 “低创造性人格”的个体将被留下。
父亲当然能够离开,可他选择留下。
“为什么?”我问。
父亲微笑着告诉我,人类喜欢遗忘过去,特别是自认为难堪的历史。譬如核战争的灾难还没有走远,月球、火星、土卫二、木卫六的建设已经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人们利用很久以前提出的富勒球原理,稍加改进,并在内部制造人工天幕,人工森林,人工草原,人工海洋,人工城市,以为制造一个全封闭环境,就能够欺骗自己。学习也在精妙的调控之下,通过游戏化方式进行,超智人在娱乐中成长,在筛选过的有益信息中沉迷,延续了千年的“掩耳盗铃”故事继续上演,这是逃不掉的历史规律。
我注意到,他一直用“人”和“人们”这样不分彼此的词汇,仿佛超智人与远古智人是一个种族。
“这样的表述,不正确!”
我打开脑机接口,滔滔不绝的将信号传送到父亲的接口端,我发现信号比以往更平顺,接收方显然拥有同样先进的脑机芯片。
我表达了这样的观点:我们应该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我们从进化开始,模仿和改造自然,从科学诞生到进步,所有发明都是通过学习获得的,但学习系统本身却在人类肆意篡改下,变得面目全非,最终引发全球性的大冲突,导致旧世界消亡。所以,从人类本性出发,我们既然生于游戏,也必须依托游戏才能学习进步。
 “那你觉得,人类最需要什么?”父亲问。
语句概念很含糊,我愣了几秒,回答道:“有用的东西。”
“什么是有用的?”
“超智能系统判定。”
“那谁来判定系统?”
“超智能系统不需要判定,因为它会自我迭代和修正。”
“没有完备的系统,就像没有完美的数学。”
父亲是想说哥德尔的理论吧。我忽然发现,就在这次争论中,我的语言表达系统被自动修复了,我喜欢与父亲争论,甚至带着情绪的争论,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
父亲用低频声音回答:“你的反应和生理指标都告诉我,理性和逻辑并不是筛选知识的唯一理由,从你参观‘禁止知识博物馆‘的经历来看,不论是超出系统选择的知识还是非游戏化学习的方式,都带给你极大震撼。我想,是时候重新夺回社会管理权,重新开始我们的校园学习了。”
“不。这不可能。”我感到很吃力。
父亲应该知道超级智能系统的威力,所有信息都逃不过它的监控,所有行为都在它的预测当中。
头又开始疼痛,这是任务系统在发出警告。
父亲招招手,一个脖子很长的助手走过来,递给他一台古老的智能终端——类似于远古智人使用的手机。
 “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记忆早已被清洗过了。”
“是么?”我的发声器官趋于稳定,反问他,“有什么证据?”
父亲带我走出纪念馆,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台,窗外是一望无垠的星空。
“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
“飞船上?”我惊讶的喊道。
“是的,我们正在飞往超级智能系统的中枢。火星。”
 “别这样,父亲,你做不到。”我喊道,“任何智能生物的运算速度,都不及它的亿万分之一。”
“任何系统都有弱点,有句古语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又怎样?”
“你忘了,超级智能系统也要学习。”
我还是不能理解父亲可以做什么。
“学习就要输入,就要删除,就要调整和修改,就要输出。”
“那又怎样?”
“就在系统删除古老共同记忆之时,我植入一个木马病毒,并且让每个学习游戏都能复制后门。”
“这,这不可能。”我说。
“我还要告诉你,学习之神——星际学习游戏争霸赛的冠军团队,一定回事我派出去的人获得,因为我早已复制了整个游戏的通关秘籍。”
“你为什么这样做?”
“机器处理问题,人类大同一体,你以为这就是终极目标?所有纷争自此烟消云散?你错了,比起人类,超智能机器才是最大的恶,它定制了所有超智人的学习内容,从而让每一个超智人最终的价值都只有一个——就是服务于这个系统。”
“不,不可能,你的每一步都被算法精确预料到。父亲,收手吧。”
“是吗?”他显得不屑一顾,“我很快就要到达火星了,我在中枢系统中嵌入的病毒只差一个触发事件启动。这也被算到了吗?”
我的任务就是来清除他——我的父亲。他,知道吗?
他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瞥了一眼,抚摸着前额,突然顾左右而言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的?嗯?史前哲学?究竟在何地学,何时学,怎样学,父母在学习中的引导作用是否可取代?你都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因为这些才是学习的本质。”
我的头要炸了。
再不出手,我就会被新的杀手所代替。
我必须掏出枪来。
我必须瞄准父亲。
我必须射出一道粒子束。
我必须结束这次任务。
我真的拔出枪,瞄准父亲的头。只要一枪爆头,就能够免除很多痛苦。
我懂。
天堂再见。
……
不容分说,我扣下扳机。
……

十年之后。
新的“星际学习争霸赛”即将在七个地球日后启动,太阳系各大行星超过500万所实体学校将角逐决赛资格。由我带队的智能学习小组已经杀出第九轮,进入决赛圈。
我们有信心夺得冠军。
总冠军将与“新人类科学进步委员会”直接交流,领受改变新人类命运的某个任务。
此刻,我就站在火星殖民地“星际探索大学”操场边上,不远处,就是一个星空幼稚园,房屋外墙五颜六色,从各个子基地赶来的孩子们陆续进入园区,享受优质合成蛋白和高品质社交游戏的熏陶。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父亲,以及你的成长故事。
父亲,我会继承并超越你的遗志,我会做一个教育长,向新的星际教育委员会提案,告诉他们,除了游戏化学习,传统学习也不能丢。游戏化学习固然能带来短期的兴趣,但长久来看,缺乏根基,缺乏基本认同,这会让我们对学习本身目的失去方向,特别容易受到中心化系统控制,从而做出蠢事。
十年前,你告诉我,对于一个人,不论悲欢离合,不论生老病死,都是他必须接受和体会的一部分,有爱有恨,有明确有模糊,有限的边界并不能抑制无限的追求,以不同的形式去学习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知识,从中独立思考,这才是完整的人。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
这样的质疑永远都要有。
是么?
十年前,正是你利用这个机会瘫痪了超智能中心控制系统,从而让人类开始重新审视自身,于是做出改变。
最后一刻,你曾让我开枪。
你早就知道我是超智能控制系统派来刺杀你的特工,特意诱导我在一个“特别时刻”射击你,因为,当高能粒子束穿过你头部的金属电极时,反推粒子也会透过我的脑机接口激发整个系统,从而产生正反馈效应,连接所有超智人的脑机接口网络。
那个“特别时刻”,就是父亲——您的星际战队获得“星际学习争霸赛”总冠军,并上台领奖的时刻,这是唯一能与超智能系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你的病毒程序因为我的举动被触发,通过冠军战队传递给超智能系统。而此时此刻,所有的超智人都因为脑机接口联通而源源不断被注入删除的远古共同意识。
所有超智人都将了解到以前从未掌握的“无用知识”,包括无效社交,无用婚姻,无意义亲缘关系,无聊举动、无关风月、无价值情绪……
你已经预料到,所有超智人都会在那个时刻产生剧烈心理和生理波动,信号爆发式增长,造成网络大堵塞。
后来,我们把那一时刻称为“情绪阻塞革命”。
你知道,当所有生命体的所有热烈情感同时从网络释放出来,阻断了中央控制系统与备份系统的通讯,就能完成病毒式清除,从而消灭超智能控制系统。
父亲,你太厉害了!
可我要超过你。
很遗憾。
没人知道,后来是我毒杀了你,没人知道,病毒程序已被我偷偷植入新人类的脑机接口,我的愿望嘛,其实很简单,就是通过获取冠军,从而领受那个改变人类命运的最高任务。通过病毒监控,我早知道任务是什么,就是开发一款学习游戏。
对不起,那款游戏的接口已植入到每个新人类的脑海里,拥有了最高任务权限,每个人都将成为分布式游戏的算力池,相信我,所有人终将热爱游戏,无法自拔。
而我,就是新的中心。
现在回过头来,望着远方——这个基地的最高点——情绪阻塞革命纪念碑,父亲,我知道你的钛合金塑像就在纪念碑下。
现在,面朝你的塑像,我庄重宣誓:
新人类未来学习的终极目标,必将掌控在我手里。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