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语--蟹酿橙]机·巧（2）

虽然这个人看起来挺讨厌的，但他在研究机关术这方面确实很有天赋。我被他满屋子的小玩意儿吸引住，像会摇尾巴的小铜狗、弹跳惊人的铁蟋蟀，都是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出来的。
“这也忒精致了点吧……”我看着这些东西，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嘲笑着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下你该服了吧。”说着，便把我那只小木鸟放到一个鸟笼里。
服了服了，你是大哥。
突然，一阵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一支箭就直直的钉在我面前的柱子上，我完全呆住，身后的谢良辰赶紧一把将我拉过来按住我的头，另一只手从旁边的桌子里抽出一把伞来打开，挡住外面的箭雨。
我抬头一看，见那伞面是由一张一张极小的铜片连接而成，像是游鱼身上的鳞片一样排列的极为整齐，坚固无比。我不禁暗自感叹，这得是有多大的耐心和毅力，才能将这么多小小的鳞片连接在一起做了这把伞，再加上这精巧的做工，看来这家伙一定是墨门的重要人物。

完了，我好像摊上事了。
“怕死吗。”面前的少年一改无赖样子，十分正经的问到。
“是怕的。” 我坦诚的点点头。
确实啊，本姑娘闯荡江湖还没多久，大风大雨我还没玩够呐！
他现在直直的盯着我，眼神里有些鄙夷的神色，静默了一会又突然开口：“你这一点也不像话本子里说的那些为了爱人愿意上天入地牺牲自己的红颜啊！”
“想什么呢你！咱俩才认识不到一天，我凭什么为你牺牲我自己啊！”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他抿了抿嘴唇，“哦”了一下。
接着，他又从桌下摸到一处机关，伴随着“喀啦”一声，我们旁边的那一处地板缓缓打开，露出一个地洞来，他打着伞带着我往洞口挪去，将我安全送入洞中：“顺着有绿色标记的路走，到头之后先不要出去，在那儿等我……”
他好像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 “要是一天之后我不到，你就可以自己出去了。”

说完就将我的头一把按下去，我也看不到他究竟去哪边了。
洞里蛮黑的，只是隔几米才有一个散发着微弱光亮的蜡烛，我借着光辨寻着带有绿色标记的路，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就坐在洞里等啊等，等啊等，这里面又湿又冷，害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来路似有动静，我警惕起来，不知道对面是敌是友，又缩了缩身子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听对面试探着叫我：“小伊……”
听到这声音我心里忽然踏实下来，觉得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忽然就不见了，于是我兴奋的应着：“在呢在呢！”
对方加快速度走过来，脚步似是有点踉跄 ，我高兴的过去迎他，捉住他肩膀，却感觉手上一阵温热。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流血了！”我惊呼，却有一根手指落到我唇上，我感觉到他依旧笑着，安抚着我的情绪：“没想到那帮人还真狠，放完箭冲进来就砍我，真是不留情面……”

他牵着我在黑暗中继续向前走：“要不是我屋子里机关多，今天就交代到这了……”
“你当时怎么不跟我一起下来？” 我疑惑又担心，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在那。
“嗯，有东西忘了拿……”
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奇门遁甲的绝世秘籍之类的。
“我媳妇给我的木鸟，忘了拿。”
嗯？ 我突然反应过来，长着嘴巴半天也阿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啊你，啊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呀！谁是你媳妇！”
耳边又是一阵得意的笑。我观察好久确保没有危险之后才扶着他出了洞口，月光下，我发现他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于是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让他先靠着，从四周找了几株能止血的草药，又撕了一块自己的裙角下来帮他包扎，他看着我忙来忙去的样子，嘴角止不住的上扬：“话本里讲，一个人救了另一个人的命，那个人是要以身相许的，我刚救了你，你是不是该准备准备许给我啊。”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谢谢了您内！要不是你我刚刚也不至于命悬一线吧。”
他挑眉，扁了扁嘴巴，感觉我好像说的对，又改口道：“那你现在救了我的命，我许给你好不好。”
闻言我奇怪的看着他，自上而下打量到：“我看你也不像个缺姑娘的人，怎么这么饥渴！”说着往他包好的伤口上拍上一把，疼的他直咧嘴：“哎呀哎呀，家有悍妻！”
“可别瞎叫！您这身份我可担不起！”
他忽然正经下来，低声说道：“你……都知道了？”
“啊……看到你脖子后面那个纹身了。” 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抱歉了，这次是我连累你，等我有命出去，下次一定补偿你。” 
“话说……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啊？”
“因为我优秀，他们嫉妒呗！”又是一脸欠相。
行吧，行吧行吧，不问。

拉起他，共同搀扶顺着条小路走去，夜晚的草丛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叫着，偶尔经过的林中有一阵鸟飞过，钻进天幕里没影了。
“是武器。”
嗯？我没反应过来，但也没吭声。
“他们叫我做打仗用的机关武器，想要去别的国家攻城略地，我没答应，出逃了。” 
“那他们就……灭口？” 
“你不给他们做，他们就会怀疑你会不会给敌国做，杀了我顶多大家都没有东西，留着反而是心腹之患。”
我被这权谋之下的残忍行径吓得汗毛倒竖，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也参与到这关乎国之生死的利益中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走了很久，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小木屋，简单收拾了一下勉强住进去，够挨过这性命攸关的时光。
嗯，我没走，想到将他一个人留在这，还受着伤，顶着这张值钱的脸又哪都不能去，哪天保不齐人就没了，看在他这么爱惜我的木鸟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照顾他吧。

在这里，我们度过了一段平静悠闲的时光，我们俩做些东西由我拿到外面去卖，赚回钱来供生活一阵子，清闲的时候，他就给我讲一些他看的话本子，往往都是些经过加工的泣血般的情爱，无聊的时候听上一阵也算解闷了。
我发现他很爱笑，笑起来就像初春的太阳那样，温暖而不耀眼，但是特别有感染力，他常常笑 ，我常常在旁看着。
一日我照例拿着他做的东西出去卖钱，今日做的是机巧小兔子，活泼可爱，灵巧得很。我坐在街边摆摊，奇怪的是今天坐了半天也没有人来买东西。正当我打算收摊回家时，忽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是一个少年模样的小人，十一二岁，看着是贵公子的打扮。他拿起地上的小兔子漫不经心的看着，抬眼问我：“这是你做的？”
“是啊，我自己做的。” 我假笑回答着。
“这些兔子我都买了。”

小公子甩下一锭金子，叫人带走了所有的小兔子，我望着空空的摊位，心里总有些怪怪的。
回家路上，我脑袋里想着今天的事，并不觉得身后有何异样，然而想着想着，突然有人从后边一手刀把我打晕了。
醒来后察觉自己应该是身处一个地牢里，双手被人绑在柱子上，但是脚上一阵剧痛，疼得我直冒冷汗。
“醒了？” 只见对面是那个小公子。
“这是哪儿？你抓我来做什么？” 
“抓你来自然是，引你背后那人出来啊。”
听到他说出这话，我脸色忽然惊变，忙掩饰到：“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背后没有什么人。”
“这位姐姐，不必掩饰了，墨门弟子谢良辰机巧功夫了得，称得上墨门第一，即使他在那兔子上努力掩盖自己的手艺，却还是遮不住他那股张狂劲啊。”
对面的人似乎对谢良辰很欣赏，但又带着些别的情绪：“你就慢慢等着他来换你吧。”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就被孤孤单单的困在那根柱子上，而我的双脚早已没有知觉，无助，痛苦，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这一刻我想让他来又不想让他来，我忽然想起他的笑，想起我们一起做东西的样子，想起我惹他生气时候他非要我叫他相公才原谅我，虽然我没有叫过吧。
想着想着，我好像真的看见了他的脸，那样清晰干净，就那样哀伤的看着我，带着无限的愧疚与心疼。
“小伊……” 他叫着我的名字，我这才反应过来他真的来了，我从恍惚的神智中清醒过来，冲着他大喊大叫：“你为什么要来啊！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嘴上喊着，眼泪也从脸上滑了下来，模糊了视线。他慢慢走近，伸出手来抚上我的脸，一遍一遍的呢喃着：“对不起……”
身后一阵冷冷的声音，来自光鲜的小公子：“人你也见到了，是死还是替我做事，你考虑一下吧。”

“如果我答应你，你是否可放她周全……” 谢良辰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可见他其实有多不愿意。
的确，我也不愿意。给他做事，就说明要有更多的人因为战争失去生命，这不是良辰想要看到的，也不是我想看到的。 
“周全大概是不能周全的了，她的脚筋已被我挑断，晾了三天，估计是接不上了，下半辈子也只能是个废人，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她一条生路。”
谢良辰往日清澈的眼里布满血丝，手上用力攥着几乎要把手骨捏碎。但他还是强压着：“你，先把她放下来……”
泪水布满我的脸，我努力摇着头想拒绝这一切，但是无能为力。被人从柱子上放下来，我无法站立一下子跌下去，幸好他及时扶住了我，缓缓将我放在地上，捧着我的脸对我说：“小伊受苦了，是为夫的错……”
我哭着像往常一样顶撞他：“什么就为夫了，你可不是我的夫君呢！”

他也抑制不住，接连落下泪来，但依旧是笑着：“小伊乖，叫一声相公给我听好不好。” 
“不叫，有命活着出去再叫……”
“叫一声吧……等不到了。” 
说完，他迅速抽出旁边侍卫的大刀，对着自己的手就砍了下去，霎时鲜血喷溅，红了满地。
我怔着看着那只断手落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悲愤、伤心、震惊一齐席卷而来，我只觉得头脑里嗡嗡的在响，喉头哽住像是要窒息，但是本能的朝着他爬过去。
“良辰！！！” 
我哭着嘶吼，爬过去赶紧抱住他的身子，鲜血仍旧从断手处流着，怎么止也止不住，我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他脸上，他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摸着我的脸，笑着对我说：“床头那花，记得浇……叫声相公……给我听听……”
“相公，相公相公相公……”我一声一声的叫着，企图能够挽回一线生机。然而小公子突然发声：“看来你意已决，我只好送你一程了。”

身旁的侍卫把我俩分开，小公子抽出长刀，在我面前将那把刀直直的插进了谢良辰的身体。
那一刻，我觉得时间都停止了。
往日种种忽然涌上脑海，他的笑，他的无赖，他念话本子时的不正经，逗我笑时的古灵精怪……
但是我马上就要失去他了。
“相公！！！”我看着长刀没入他的身体，温热的鲜血不断的涌出来，他看着我，牵起嘴角，笑了。
他死了，他就那样死在我面前，怀中滚落一只染血的小木鸟。
小公子捡起木鸟来端详着，又扔到一边：“这不是他的手艺，粗糙。我本来是打算答应他放你走，结果他宁可死也不替我做事，现在你应该接下来怎么做了吧。”
我连滚带爬的去捡那只鸟，终于将它握在手里，突然脖颈上一阵冰凉，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就架在我的脖子上。
侍卫挥手一抽，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笑的是我没死，不知道是侍卫给我留了条命还是我命不该绝，我醒来就躺在乱葬岗的尸堆上，手里攥着那只小木鸟。
我挣扎着动作，像个疯子一样翻遍了周围的尸堆，却依旧没找到脸上带着笑的那人。
再后来，我用了很长时间回到那间小木屋，在床头那花盆里找到了一本《天工机巧录》，这大概就是他想交给我的最后的东西。
我花了一年时间参照那本书做出了另外一个“谢良辰”，也就是现在的天工甲型贰号。
他有这和谢良辰一样的脸，一样的身形，我日日与他住在那小屋里，听着他身体零件碰撞发出的声音，下雨了就给他上机油。
我日日叫他“良辰，” 他也次次都回答我。
但是他不会笑。
四年后，也就是现在，我坐在轮椅上回想着这个故事，如果不是面前冰冷的机器正在生火，我甚至以为这都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与他相识相知相交，那一年，我认识了他，那一年，我失去了他。
“别生火了，过来给我读个话本子。” 
我叫着对面的“谢良辰” ，他立马乖巧的过来坐下给我读话本子听。
这话讲的是什么呢？是红颜为爱牺牲的故事吗？还是救命恩人以身相许的故事？
不知道，没听进去。
我呆呆的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忽然启唇：“谢良辰，你笑一个给我看。” 
“抱歉，我还不会笑。” 
“哦，是啊，”我自言自语，“你怎么会笑的呢……”
我一遍又一遍的说：“你怎么会笑呢……” 
于是泪水决堤，我终于捂着脸痛哭起来。
对面的人呆滞的看着我，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为什么蜷缩起来，哭成世界上最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