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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上)

2023-06-27三岛由纪夫短篇小说OCR日语文学 来源:百合文库

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上)



古时候,遛乡小卖的生意人家的子女,从小都在井畔玩耍。长大以后,男女见面都觉得不好意思……①
①译者注:参见《伊势物语》第二十三段。
序段
一个月两个月躺在床上,一旦能起来走动,季节就像刚刚裁剪的新衣,令人倍感鲜丽。值此病愈之际,恰似风平浪静的海岸,虽有微波涌来,随即又退向远方。一度濡湿的双腿,眼见着很快干了。长年的疾病使我幼小的腰骨,好比苇舟载着水蛭子①漂走了。迷迷糊糊之中,有人为我剪趾甲的时候,只觉得那音响简直就像翻越山岭、渡过江湖的鼓乐声。与我自身渐渐无缘的腿脚还能使唤之时,这样的事大致是没有过的。倾听着庭园的树木窃窃私语,屋内和走廊宛如玻璃瓶内一般明净。尚未收走的脸盆里的洗脸水,淡影团旋,映射在天花板上,晃漾不定……这样的早晨,我必须抓住护士的手,自廊缘一端直到可以窥见晴空的寂静的窗棂跟前,来回练习走步。起初,每当我艰难地到达窗棂旁边,总是将梳着刘海儿的小小头颅倚靠在上面,死死抓住木格子,吁吁喘息。走累了,脚底板仿佛踏着灼热的沙土,拔出来的腿,又原地陷落下去了。
心情甚是颓唐。

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上)


①译者注:日本神话中,伊奘诺和伊奘冉两神所生第一子,名叫水蛭子,长到三岁未能独立。遂载于船上,放流大海。中世以后尊其为七福神之一,即惠比寿,加以崇仰。
这样的日子不知重复了多长时间,可以说每天最快乐的事,当数护士松本小姐领我出外散步。空气爽然的夕暮,晚霞尚未升起之时,开始先在房舍周围转悠,接着随处自由走动……最后,我们来到无数鸽子聚集的树林后面的寺庙。有时候太累了,耳朵内频频响起水井辘轳旋转的沉闷的声音。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我就说:“松本小姐,康子我疲倦了呀。”然后站在原地催促她歇一歇。“又想坐椅子吗?”松本小姐不管到哪里,都会毫无顾忌地卷起白净的护士长裙,为我蹲在地上。于是,我便褪掉散步穿的红鞋,弓着腰轻轻坐在那张洁白光亮的“椅子”上……
有时我提出要坐一会儿,那儿正当市场一旁。已经是晚霞满天的时刻,远处的天空悠悠飘荡着五彩的云层。市场上红、黄、绿的彩旗哗啦啦飘动。此时,只见对面街角一个银白的人儿,弯腰塌背,迎着逆光走过来了。到跟前一看,那是一位牵着男孩儿小手的护士小姐。大为扫兴的我,“啊呀呀,啊呀呀”地哼着莫名其妙的歌儿,把脸孔转向一旁。突然,我的身子脱离了那两只手臂,几乎被抛到地面上站着。我大吃一惊,看到松本小姐再也不顾及我,同那位护士小姐唠起家常来了。后来才听说,那女子是她的一位很久未见面的朋友。我被无情地抛在一边,心里十分不安,害怕脚下的泥土会随时塌陷下去。但我是个绝不哭泣的女孩子,平时人们这样表扬我,也帮助我拼命控制住眼泪。蓦地一瞧,对面那位护士小姐的裙裾之间,先前那个男孩儿,一双大眼睛里渗出了些许泪水,微微低着头,直把眼睛向上扬起。

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上)


看着看着,面色痛苦起来,紧紧抓住大人不放。我若无其事地望着和自己相似的人,那种好奇混合着似有若无的同情,羞涩而入神地注视着他。于是,一种水滴掉落下来的奇妙的声音,漂浮上来。哎呀,想起来了!眼见着男孩儿的脸色变样了。那吓人的声音,正是男孩儿的哭喊。由于我一个劲儿盯着他看,弄得他十分窘迫,所以才放声大哭的吧?护士小姐的话语立即被打断,一边哄着小男孩儿,一边慌慌张张告辞了。若问我有何感觉,我感到一种稍稍朦胧的悔恨,以及再度萦绕自己心头的寂寞,还有那流水般潸潸经过身体的东西……
穿着同样制服的护士小姐,同一条道路,相同年龄的两个孩子,相同时刻的散步……所有这些相似点,激起一个渺小的我的兴致,使我异常振奋。那个男孩儿,似乎也有几分这样的情绪。在没有交谈过一句话的两人之间,这种事儿只能是未说出口的约定,是秘密的规矩,可以唤起孩子们常有的好奇心来。那男孩儿即使受到我的注视,也不再哭泣了,只是从对面表露出一副畏惧的神色,望着我罢了。我俩都像熟透的桃子似的,差一点儿含笑以对了。男孩儿对于那一直不知道的“椅子”这一重要的休息场所,看来是很感兴趣了。两张雪白的椅子排列在道旁,两位小贵客有时只是相视而笑,而那两张椅子却畅谈不止……这些事情所耗费的时间,于傍晚的散步之中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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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午后,松本小姐向母亲告假,说那位护士朋友看护孩子的那家人的丈夫今天不在家,说罢便走出厨房,同那位朋友聊天去了。松本小姐回来后,不知为什么,我发起高烧,她可怜兮兮地对母亲再三道歉。不过,我总觉得,我发高烧全是因为松本小姐不在家造成的,因而丧着脸大哭起来,吵闹着不敷冰袋也不吃药。因而,散步也暂时停止了。谁知高烧竟然很快退了,我躺在被窝里,望着布满天花板的花彩带和香荷包①,大声地唱起了儿歌。发烧后又过了两三天,一日过午,女佣进屋对松本小姐说了些什么,她慌忙跑到厨房去了。不多会儿,厨房里传来热烈的谈话声。我想,那位朋友又来了吧。当我正要挣脱被窝跑过去故意吓一吓松本小姐的当儿,松本小姐先跑回来了,对我说:“那个男孩子要到这里来。”说罢又立即折回头去。我大吃一惊,不由想高声喊叫,但还是面对庭园呆呆地站住了。
这时,身后传来低声的喧闹:“小姐,哎呀,好奇怪,你在睡觉吗?小少爷来了呀。”听她这么一说,我竟然不可思议地变得老实了,目光从庭园转向围栏,又从围栏转向天花板,再从天花板落向松本小姐,转了一圈儿,只把脖子转向那边。不用说,这使得那男孩儿还有我都绽开笑容。“他叫弓男君,山岸家的公子。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听到问话,我有些难为情,只是小声回答一句:“康子。”那男孩儿不知因何缘故,怀抱一本十分漂亮的烫金的书。他把书放在榻榻米上,趴着身子说:“我念书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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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译者注:原文作“药玉”(kusudama),装满各种香草的锦囊,端午节时悬于廊柱等物之上,以驱除污秽和辟邪。
抛离病苦之时,很难说已经获得了解放。这就像在漫长的迷途上徘徊,每每又回到原来的空地。因而,身处如此空地上的寂寥之中,为了领悟明天、后天,以及更加遥远的岁月,我走过一段漫长的旅程。
我和弓男君手牵手,走进自家附近的一座小小稻荷神社①。油漆剥落的众多红牌坊密密麻麻,每隔十多米就有一座。我们进入那里并非去参拜,而是为了验证一则附近孩子们深信无疑的传闻。我们蹦蹦跳跳像踢石子儿一般,走过牌坊下边那条细长的石板路,草草参拜完毕之后,这时,耳里听着闭合的铜铃大嘴②缝隙里的响声,悄悄溜到后院去了。祠堂后面是一片竹林。弓男君跪在乱草间的小石头上,当时是深秋的午后,静静上升的蚊柱,立即悄无声息地迸散了。祠堂内侧,露出一个搬掉巨石后留下的洞穴,这就是传闻中的狐狸洞。洞穴前边小型的白瓷器具内,放着人们上供的油炸豆腐。弓男君跪在洞前,两人十分紧张,胸脯内怦怦直跳。弓男君连连犯起踌躇,终于一头钻进了那座洞穴。我凝望着他,不由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我大声询问,弓男君一边瓮声瓮气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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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死啦!闷死啦!”一边不停地扭动屁股,露出了脑袋。他哭丧着脸,刚刚剃过的闪亮的光头,粘连着蜘蛛网和落叶。两三根蛛丝从额际耷拉下来,飘飘荡荡。我看到这番情景,仿佛都是自己使的坏,带着一副阴郁而认真的表情,热心地询问:“有狐狸吗?”
①译者注:供奉狐狸神的五谷神社。
②译者注:原文作“鳄口”,神社门口分作两瓣的大铃铛,香客参拜时拉动绳索,合十默祷。
“不。”他一口否认,脸色显得更加痛苦不堪。我顾不得一切,也不怕弄脏刚做的洋服,学着弓男君的样子,跪在洞穴前边的泥土地上,两手支撑着洞穴的边缘,小心翼翼把头伸了进去。长满苔藓的湿地,凉冰冰地渗透膝盖骨,宛如打开古旧的衣箱,一股霉味儿冲鼻而来。黑暗仿佛浸染了双眼。为了看得更加仔细,再把头颅向里伸进,双肩几乎挨着洞穴边缘。这时,突然感到,对面黝黑的角落,倏忽闪过一团白糊糊的东西。我的脑袋胡乱撞击着洞穴边缘,慌忙退了出来,然后伫立于一脸惊奇的弓男君面前。“看见了,狐狸!”我睁大眼睛对他说。话音未落,我俩不约而同地浑身哆嗦,胸口一阵狂跳,一时惊吓得六神无主。不知为何,我们都坚持不看对方的脸色,两个人一溜烟逃出那座稻荷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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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我们迷上了一座空房子。我俩往来于空房周围铺着煤渣的黑漆漆的道路上。那样的道路在这一带城镇里并不少见,甚至有的小路经过几道拐角儿,最后变成死胡同。有一条道路,古老的樱花树从两侧的黑色板墙和黯淡的篱笆之中竞相突露出来。沿着这条道路一直走下去,走着走着,高大的篱笆堵塞了进路,右首木板墙的一角,出现一扇半朽的旁门。——通往那里的路上有某琴师的家。透过暗灰的窗棂,可以微微窥见房子里演练的情景。因此,我在通过煤渣小路之时,那双稍稍有些感应的足履,随着脚步,像啃咬着一件东西一般,触及那柔和的音调。透过那响声,脑子里一定会浮现出华美的琴音。那琴音犹如和煦的春风,流水般吹向每一条小径。即便一时中断,那音响随之也会像柔软的哼寧一般保留在耳里……
有一天,弓男君来我家玩,他对这种没有明确目标的嬉戏很快就厌倦了。他十分好奇地望着我书桌上的东西。最后,他拿起那个镀银的小盒子问:“这是什么?”那是叔叔从国外带来送给我的礼物,小小的宝石盒的盖子上,镶嵌着小圆玻璃,贴着凡尔赛宫蓝色的照片。“这是宝石盒子,那幅画是法国宫殿。”我颇为得意地回答。那男孩儿呆呆地观看了好半晌,不久,战战兢兢打开了盖子。里头盛着五颜六色的碎宝石。这些大都是叔叔婶婶的戒指、首饰盒领带别针的残屑,以及众多极小粒的粗制珍珠。有一次,我将这些东西摆在白色搪瓷盆底面上,倒进清水观察过。透过日光,出现了美丽的葡萄紫、青蓝色和绯红色,闪闪放光,美艳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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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男君拣起一粒来,又转眼瞧瞧我。这时,他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双目渐渐发亮了。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那座空房子里……”听到他这话,我不用问,完全明白了。我睁大眼睛,满心激动起来。“太好啦,太好啦!”我拍手喊道。
于是,我们两人之间形成的秘密,也会使得大人焦灼不安。——那些随处省去言辞交流,而只有“是吧,是吧”等众多的暗语,还有那眼神,以及疯狂的欢笑。
——离开那琴音,我们沿着黑色的小路,一边仔细观察周围,一边朝那所空房子走去。篱笆内的一座房子里,传来鹦鹉十分响亮的鸣叫,阳光淡淡地照射到那道篱笆墙上。经昨天的雨水浸润的那扇旁门,好不容易才打开。一旦敞开,天空奇妙地变宽广了,红蜻蜓飞来飞去,苔藓泛着幽香。旁门一侧栽种的茶梅,淡红色的花瓣儿,星星点点散落在绿苔上面……我俩愈加小心地向着两三棵橡树围绕的一片长满苔藓的凹地走去。这里不必害怕被人看见,即使偶尔有前来捉蜻蜒的儿童,也会被灌木丛生的岩石挡住视线,根本用不着担心。我们蹲在一边,悄悄挖掉一层又厚又湿的绿苔,弓男君用枯枝掘开一个又细又深的洞穴,再将从家中带来的有底儿的竹筒,一直插到深处。他一面说“好了”,一面带着认真的表情催促我。我从口袋里掏出用红纸仔细包裹的十粒碎宝石,重新数了一遍,沙啦沙啦全都放进竹筒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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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掉在苔藓上的一粒红宝石,异常美丽。盖好竹筒,埋上泥土,再将临时揭开的绿苔小心翼翼照原样铺好,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空房子,回到家中。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相互对望一番,纵情狂笑起来。母亲带着怪讶的神情,一直看着我们。
此后,我和弓男君一起用彩色铅笔在一张大的画纸上画地图。地图中央用黄色蜡笔绘制一顶金冠印记,那是令两个海盗即便蒙着眼睛也会感到炫目的宝贝。弓男君在一个角落里画了一只帆船,涨满紫色的风帆,正在驶往黎明时分闪光的海面。我全神贯注望着透射日光的云一般白纸的背景以及光辉的画面。
我们对草地、秋千和滑梯毫无兴趣。每天放学回家,两人就悄悄商谈一番,制作几份秘密文件,每天必定看望一次那座宝石藏,以此打发日子。其间,冬天到了。北风从黑色的小径吹来,穿过整条小路。豆腐坊的喇叭在风中鸣响。有时,太阳照射下来,日光下堆积的尘土,散放着冬令特有的气息。冬季渐深的一天晚上,下雪了。第二天早晨,不知为何,我五时光景就醒了。我看到一派雪景,又惊又喜。可是,随后立即感到不安。我想,这样的早晨,别处的孩子们,肯定要到那座空宅子的庭院里堆雪人。薄薄的雪层不敷使用,还要到院子的各个角落搜集一些来。弄不好还会把苔藓、泥土粘着竹筒盖子一起运走。那些头脑灵敏的孩子一定会发现的吧……经过一阵胡思乱想,我再也待不住了。上学前还有一段时间,我火速跑到弓男君家喊他名字,他揉着眼睛,穿着睡衣出来了。“现在去挖掘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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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他立即表示赞成,说道:“你稍等一下,我这就换衣服,洗把脸,马上就去。”“你一定要一个人单独来。”我又叮嘱一句。“是的,你先到那里守着,我马上就来。我未到之前,你不要一个人先挖,我们要一起挖掘才行。”他说罢就奔里屋跑去了。我只好一个人向那所空房子跑去。朝阳映照着雪景,发出刺眼的光芒。阳光下,时而看到三三两两忙于扫雪的人们。那条黑色的小路只有一道木屐的印痕,这使我略微放心了。走着走着,那道脚印消失在一扇大门里了。眼前的积雪泛着青凛凛的美丽的光亮,令我目眩。那家的鹦鹉又不断鸣叫起来了……
我蹲在顶着滑落掉一半的棉帽子的灯笼旁边等着他。庭院的雪不断地从屋檐上掉落下来,闪闪发光,伴随着明朗的响声。等着等着,我实在等不下去了。听到有人说话,我缩下身子。那是大人们的声音,似乎不住狂笑着,拐向对面的道路去了……看来,焦躁不安这种情绪,总是同茫然的寂寥之感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一种是担心弓男君到达之前,别处的孩子抢先来到;另一种是焦急等待之后的寂寞,说不定会每每产生独自一人去挖掘宝石的欲望。然而,那可是生来第一次打破同弓男君的约定啊。每想到这里,我便上百遍反复寻思,也许会趁着某种机会,一口气跳过平时很难逾越的宽度。那宝石本是我的东西……这么一想,我忽然感觉心情放松了许多。于是,我一心一意要去掘土了。我打算把宝石全部装进口袋后,再把竹筒原样埋好。不知为何,我当时内心里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狂暴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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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意将那竹筒扔到雪地中央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青青的竹皮经白雪返照,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我倏忽觉得“我干了一桩坏事”。随即,我打算想办法将竹筒掩埋起来……就在这时候,随着一阵喧闹声,那扇旁门迅速敞开了。弓男君站在前头,身后簇拥着班上五六个调皮的学生,吵吵嚷嚷。我的后悔一下子消失了。我凝视着弓男君的眼睛。弓男君带着十分认真而乞求宽恕的眼神,战战兢兢地望着我。然而,当那双眼睛看到掘出的泥土以及雪地上竹筒鲜丽的颜色,他的表情猝然改变,那副样子在孩童心灵里,清晰地留下了可怕的印记。我感受到难于断绝的寂寥,“弓男君也一样……”当我接连想到这一点时,更增加了我的悲戚之情。我默默穿过大伙儿身旁,钻出旁门来到外面,一阵风似的跑回家去。路上,一边簌簌流泪,一边脚步如飞……
至今我都忘不了他那满含哀诉的目光,同时也忘不了那迅疾改变的憎恶的眼神。或许他觉察自己稍稍晚了些,正在默默向那座空房子奔跑。雪地上打打闹闹的孩子们,虽然向他问这问那,但对于他的不加理会有些焦急,或许正在追他而来。要是这样,他只要讲明缘由,也是叫人难以驳倒的吧?随着距离空房子越来越近,孩子们正在计划着如何堆雪人吧?照这么看,他究竟哪一点做得不好,应该受到我的责备呢?我虽说还是个孩子,但反悔的日子从此就像居丧一般给我留下深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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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
人们出于某些微不足道的动机,对于孩子身上常见的动辄变换和易于倦怠的情绪,很想从中寻找出某种重大的意义。我虽然一心想尽快同弓男君言归于好,但在学校里即使偶尔遇到,他也装作没看见,径直交肩而过。这当儿,缺乏耐心的我,只是同女同学们一道玩。然而,每当我想起那桩海盗游戏,有时觉得那规规矩矩的玩耍中,竟然饱含着很多不堪忍受的回忆。
弓男君的母亲是个寡妇。据说弓男君出生后三个月,他爸爸就去世了。我有父亲,但我同他一样是独生子女。而且,弓男君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很年轻。我父亲是养子,又是了不起的博士。但作为孩子的我,不能不时常感觉到,家中总是显得过于幽静,无形中飘溢着一种凄清的空气……
冬天过去一半,母亲开始到那位从法国回来的画家那儿学习绘画。日子一长,有时竟在院子草坪上支起画架,站在寒风凛冽的阳光下练习写生。春和景明的日子,我放学回家,悄悄挨近站在院中画画的母亲的身后,忘情地注视着蘸满颜料的笔尖儿斜斜走动的情景。一直面向画布、毫无觉察的母亲,猛回头看到了我。“是姐儿呀。”她说道,“去年经常到他家玩的那位弓男君的母亲,也和妈妈一样,到画家先生那儿学画去啦。”“是吗?”我应和着,没有感到格外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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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三天,弓男君的母亲到我家里来了。以前在路上遇到了,只是相互打个招呼,这回由于同去学画,显得十分亲密起来。她一眼看见我,亲切地说:“呀,康子小姐,都出落成大姑娘啦。最近几乎不到我家去了,对吗?弓男正等着你呢,快去找他玩玩吧。”尽管如此,我依然没有主动去他们家玩,弓男君也同样没来我家玩。对方的妈妈说了些什么话,纵使没有毫不客气地完全抛却,可是一旦见面,弓男君大致会露出微笑来。然而,因为各人都有众多朋友,因此两人依旧像路人一样互不来往。而在心中一隅,把那种无人场合下的相视一笑,仅仅当作一种表白……
我迅速成长起来。升入六年级后,弓男君也进入了自己一直想读的那所学校。当时,我也为投考女中,什么也不顾地一门心思埋头温习。进入女校后,最初两年一眨眼就晃过去了。在那两年间,犹如花野之夜,猛然扬起采摘秋草的头颅,目送原野尽头火车远去。火车汽笛高鸣,震撼着萦聚于原野山谷间的夜雾,一时内沿河畔一路拖曳着滚滚白烟,眼见着像梳齿一般接连不断划过一排灯火明丽的车窗,随后隐蔽于山那边了。那汽笛在虫声如雨、香花满布的原野中央鸣响,又好像粗大、厚重的宝石,留在耳底。我怀着半是虚空的心情站在那儿,对于我来说,实在说不出究竟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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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校三年级的五月,这是个同平时衣着感觉不同的季节。总想将自己打扮得漂亮些这样的心情萌芽了。与此同时,一种浮萍般飘忽不定的忧思,从此苦苦折磨着我。梅雨季节,仿佛在我头上遮盖着沉重的记忆。有一天,看守别墅的老爷子,给母亲写来一封絮絮叨叨的长信。内容是,我家别墅附近,有座适于居住的房子空出来了,他想托母亲务必把这个消息转告山岸夫人。那位无依无靠的弓男君的母亲,自打今年夏天起,就一心想住在我母亲的附近。这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所以赶快回信,一口应承了下来。
其时,树枝间漏泄的阳光逐渐增强变黄了。庭院外烈火般明朗的太阳底下,树林深处,微微传来断续的蝉声。站在花圃中央,头发干热,纵然如此,一阵凉风袭来,吹动香花丛丛。耳畔,虫的羽音早已笼罩着金黄,身子一旦靠在栎树干上,透过背上的衣服,立即渗进一股泠泠寒意。清晨,我偶尔在一滴掉落下来的露水中观望,无论是柔韧而强劲的叶脉,还是招人喜爱的绿毛,或者承载着这些叶脉和绿毛的草叶(横七竖八交织的众多草叶,在上面留下模糊的阴影)……所有这一切,仿佛聚合于显微镜下,一分一毫,看得非常清楚,令人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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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的变化方式,似乎映现出季节的本身,奇妙的是,我又完全回归原来的自己。一度长大成人的我,再次折回孩童时代了。暑假来临,我和母亲到某海滨别墅去了。父亲忙于他的研究,留在东京。
轮船划开岸边的潮水向前行驶,一重重光明闪耀的门帘布般青绿的波涛,状如冰山挡住去路。稍稍纷乱的神奇的浪头上方,翻卷着炫目的夏云。乘着滚滚的海水,向远洋方向游动。随着前进的浪涛,清澈的海水仔细一看,网眼似的波影镶嵌着闪亮的光圈儿,摇曳不定地映现于那片海底。每逢这时候,我就注视着通过洋面的轮船的姿影。直到由左边地岬驶出的轮船,隐没于右边地岬背后,其间,连接着群鸡展翅飞翔、云峰苍翠欲滴的海面,看起来格外艳丽辉煌。船影一旦
消失,先前积聚于胸中的空虚,如决堤的河水汹涌而出,再也制止不住,陷我于不堪忍受的苦恼之中。
七月临近末尾,海滨更加热闹了。山岸家新购的宅子,早已来过建筑师,修葺一新。然后,以满载行李的卡车为先头,阿姨乘坐汽车自东京而至。她指挥将这些家具安置妥帖,结果没有住进那座新家,而是住在我家的别墅里了。即便第二天装修完备之后,阿姨始终住在我家,只有两三天连续住在新宅子里。弓男君几乎是突然来到这Y海岸的,他纵然手中提着小型旅行箱,但总觉得浑身上下依然是一副儿童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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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第二天起,母亲、阿姨,还有弓男君和我,每天等太阳升高后,我们就沿着松林一侧走向海滨。弓男君不久也和我那些年龄大的同学做了朋友。
——沿海滨走过一带宽阔的公路,尽头有一片从未涉足过的H避暑地。有一天游泳累了,大家躺在沙滩上,也未曾有谁提议过,便决定明天到H町去看看。于是,一伙人当中连年龄最小的弓男君和我也跟着一同去了。那天早晨,我的手提包里填满水果、三明治和巧克力糖,捆在自行车后头,骑车奔向那片松林集合地。领队是年龄最大的大学生佐佐木君。论起我,十五岁就有着一副爱急躁、不服气的性格,真是没办法。我感到,弓男君在大伙儿面前,好像总是对我躲躲闪闪。
时速三十公里的自行车水马似的疾驰,车后拖曳着飘带般看不见的空气的水波。左首,海水金光闪耀,车头镜中充满明丽的自行车影。到H町的路程相当遥远,抵达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这座町镇虽说在同一条海岸线上,我却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一旦骑车到这里一看,原来是卧藏在和缓海岸线上的山谷之中一座草木丛生的小镇。仅凭这一点,我们心中暗暗描绘的美丽的小镇,实在不同于长久怀恋着的真正的H町。因此,我们便登上布满石子的山坡,进入H町近郊的森林中了。登到山顶,一片平展展的美丽的草地被森林包围,我们一同坐在上面小憩。杉树根部柔软的草丛上,和大姐姐一块儿吃罢午餐,弓男君就夹在那边众多年长的学生中间大声吵嚷着什么。他大概想告诉我说:“瞧,我这里也有朋友啊!”他不时冲着我这里自豪地微笑起来。我朦胧感觉到,那些年长的学生——多半对孩子气的弓男君有些反感,因为他这样的年龄,总有些任性,“话不投机三句多”——无形中总以为弓男君给他们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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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当事者的弓男君,也依稀有所觉察,这蓦然使我感到几分惊讶,几分落寞。
——吃罢饭,大家带着略显疲倦的神色,茫然地闲聊开了。我想到森林里散步,便独自离开那种嘈杂走出去了。这时候,我注意到了随后跟来的弓男君。我们俩肩并肩默默走在那条小路上,一直进入幽深的森林。阳光在各处的杉树根嵌上一圈金边儿,唯有这杉树的枝干染上高贵的雾一般浅淡的日影。小鸟不知在何处鸣叫不止……
此时,我们来到一个拐角处,从这里即将登上一段弯弯曲曲的斜坡。随着一阵咔嗦咔嗦的响声,一位高大的汉子,已经横跨在路中央了。我们差点儿惊叫起来,忽然发现那人是佐佐木君,于是我的嘴边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现在还记得,佐佐木君被我的微笑所引诱——更确切地说,他在我的微笑中开始醒悟,闪现出与之完全协调的笑容。在露出那副笑容之前——本来,惊奇很难使人想起这一点——佐佐木不是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架势吗?总之,当时我想,我就是一个在杉树丛中忽闪忽闪地飘扬着雪白洋服走路的女人。我有些气不过,对佐佐木始终没说一句话,折回头迈开了脚步。这时,只听他“山岸君”一声叫唤,随之我觉察跟我而来的弓男君似乎回了一下头。而我却加快脚步,一个人继续朝前走去。不一会儿,弓男君追上了我,低着头走在我的身边。他几次想和我搭话,但又犯起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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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显得有些焦急不安起来。这时,我要是主动问一声“你想说什么?”一切也都解决了。我朦胧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但就是顽固地紧闭嘴巴,不吭一声……
不久,同学们分别从各地回到了大伙儿之间,包括佐佐木君和今年女校毕业的和子小姐。和子小姐或因心绪不佳,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同时,怀抱花束的女学生们,也都加入了大家一伙,所以,那件事更不足以引起人们的注意了。
——归途。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潮风却变强了。干燥的风散发出碳酸水似的味道。每辆自行车上都绑着一束野草和鲜花。前头的自行车时时有花草掉下来,散落在路面上。心里虽然想着不要碾碎那些香荫,但还是不小心轧了过去。车轮染上花色,随着不断前进,眼看沾满了泥土……
佐佐木君的自行车不知何时放慢了速度,向我靠拢过来。我想逃脱,拼命加快车速。于是,佐佐木君又追赶过来,两人跑到大伙儿的最前头了。佐佐木君凑近我的耳畔,带着大人挑逗小孩子的口气,说:“你跟弓男君那么亲热,真叫人吃惊啊!”蓦然间,我的思绪被人搅乱,心中很烦,默默不响地退到后面,脱离了佐佐木君。这回他没再追过来。我呆然若失地只顾蹬着脚踏板。眼前银白的花朵,疯狂地接连不断地掉落下来,我望着,宛若凝视什么可恶的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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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天的晚霞绚烂无比,松林里落印着长长的松影,整个地面似乎啪地着了火,映照得十分美丽。抬眼望去,新生的松球,一个个濡染着茜红,悄然而立。松叶在天上描画着鲜明的剪影,历历如绘。在这座松林分手以后,我无意之中进入一条细小的捷径。我无法再骑着通过了,只好拖着沉重的自行车,向自家走去。刚才发生的事,装满了我的整个脑子。小河岸边的小路,两三只螃蟹迅疾横穿了过去……
我一留神,发现弓男君也走在同一条路上。看样子,刚才进入森林时,他就默默推着自行车随我而来了。这种巧遇不知为何,使我更加焦灼不安。弓男君看到我,稍稍有些口吃地说:
“佐佐木君叫你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大家。”
“是吗?”我一回头,自行车一个趔趄,身子猛地前倾,似乎感到一下子消融于弓男君的话声里了。我回过头不客气地问:
“你为何什么也不对我说呢?”弓男君好一阵沉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是吗?我什么也没有对你说吗?”
他冷不丁来了一句,随即又默默跟在我后头。那副神情很像一个小孩子……
因为父亲在家里等着,我和母亲很快回东京了。这个暑假的回忆,像冲开堤坝的湖水流淌出来。那些回忆既和每年的内容一模一样,又有些看不惯的不同的步调。有的本不想在意,但还是留在了心里。还有,那些没有多少因由的挂念,反而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番激励……

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上)


九月的一个午后,我放学回来,母亲不在家。我感到寂寞而又空虚,顺便向从未涉足的后院走去。从那里转过一个曲折的院落,一道高高的篱笆遮住整个内庭,一点也看不见了。
沿着内墙一带,种植着两年前我在南国休假期间获得的外来植物。我很珍惜这些已经开出硕大花朵的植物,任凭足背上几只幼小的蟋蟀爬来爬去,依然踏着难于行走的柔土,朝那些花朵走去。
那些植物有点儿像红蜀葵,大型的花朵宛如绉纱,密不透风地重叠开放,争妍斗艳。我呆呆注视着那朵绯红的花,头脑里蓦然感到,发生了唐突的极其微小的塌陷,犹如时针停摆的机械的文字盘,缺了一位数字。
与此同时,以往未曾注意过的那朵花——虽说一切如旧——也说不出哪里到底怎么样,只是觉得完全变成另外之物了。我像过去一样,继续观察它,心中猛然涌起一阵痛苦的不安,就像沙地蓦然涌出流泉,逐渐泛滥起来了。我生怕加速,又无法逃遁,其实是又被拉回到那里。犹如卧病期间的噩梦——那种潮涨潮落的心情开始萌芽,连自己也无法对付。
度过胶着而凝固的几秒钟,此时,我站在那里,耳畔开始听到小鸟的声音。紧接着,远近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

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上)


——打从看到那朵花那天起,我产生一种疑惑:我和从前的自己不一样了吗?在极力掩藏这种念头之余,一点点地失去了夏日丰丽的明朗。当然,梅雨时分又当别论,可以说那是另一类快乐。我仿佛被吸引到深不见底的境界了,可是也嗅到了一种新鲜的幼芽似的馨香。
秋深时节,父亲的老朋友从国外回来了。他研究一种完全和父亲无缘的植物,获得了博士学位。他又是父亲高中时代最要好的同学。因此,他想去釆集很久未见的日本植物,但父亲一向对这些没兴趣,更不愿意外出,不过,也只得勉强应邀出外远足。那位朋友说人数愈多愈好,母亲吩咐我:“那就叫上山岸阿姨和弓男君吧。”听到母亲的话,我自己甚感惊讶,无意中吓了一跳。为此,我老半天没有搭话。我只把这种可怕的茫然失措的表情,假装成是因为心思放在了别处,一直没有注意,于是哎的一声,又叮问了母亲一句。母亲露出稍稍焦急的神情,紧接着又把同一件事若无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对于她第二次说的话,我已经能够凭借大人般的平静去倾听了……
过了不久,我产生了另一种后悔。我瞒着母亲,说了假话……虽然都是些小事,但这种小小的谎言,使我无地自容,追悔莫及。我到底怎么了?

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上)


父亲和朋友一起高唱着高中时代的校歌,迈着罕见的轻快的步调走在最前头。母亲和阿姨一边走一边愉快地交谈着,我走在她们身边。弓男君背着沉重的帆布包,紧挨着那位植物博士的身旁,对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热心地一一询问。路边的枫叶发黄了,金光闪闪的五藏野远方,峰峦罗列,状如云朵……父亲那位朋友的采集袋装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草。穿过竹林,高坡上一条红土小路,不知不觉将我们引向小山顶端的古老的神社。
参拜神社之后,道路通向下坡。我一脚绊在小树墩上,跌了一跤。黏黏的红土沾满了袜子和衣裾。母亲她们又时时走到了前头,我真想大哭一场。我忽然听到泉水流动的声响。缓缓的斜坡中央,露出一片平平的泥土。我发现那里有一条小小流泉,正好溢满了一个小水洼。这时,背着帆布包落后一大截的弓男君,已经急急忙忙追了上来。我托他转告母亲一声,随后目送着弓男君的背影拐过弯路。接着,我便坐在泉水边湿漉漉的岩石上,脱掉鞋袜摆放着,静静地将腿脚浸在泉水里。凛冽的山泉渗满全身,我仿佛感到我的什么东西被猝然夺走了。阳光透过栗树洒落在泉水上和我的身子上。那样的光线,似乎将飘摇不定的和暖的空气,涤荡得更加美丽。清风飒飒吹过足跟的深处,落叶一片、两片,飘在我的腿上,发出干爽的声音,眼看着就落到水中流走了。这情景梦一般反反复复。栗树梢头,各种小鸟鸣叫着。

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上)


忽然听到脚踏落叶而至的跫音,回头一看,那里站着满脸茫然的母亲。她的身后是略显腼腆而又担心地瞅着我的弓男君的身影。母亲听说我摔倒了,手里拿着伤药赶来。“让我看看。”说罢,她弯下腰来,为我腿上的伤涂上药。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那里,好半天,我才发现弓男君一直盯着我的腿看。母亲一无所知,我的一条腿浸在泉水里,另一条腿搭在岩石上,她只顾为我岩石上的那条腿缠紧绷带,而我却无法抖动一下这条腿……我从弓男君那里挪开视线,反而更加感觉他的眼神死死盯在我的腿上。我慌慌张张扫视了一下母亲的衣领、落叶覆盖的地面,以及弓男君的脸孔。为此,母亲缠完绷带,稍稍扬起身子站了起来。“好了,没事啦。”听她这么说我才放心,不由地笑了笑。等我拂去泥土,穿上袜子,母亲又若无其事地说:“康子,你的脸色不太好,简直像一个负了重伤的人。”她说罢笑了,这回我却成了满心怀着难言的痛苦、只顾倾听的角色了。
我不能不想起走出夏天森林的和子小姐的脸色。我感到一种雾样的东西,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渐渐萦聚于我的内心。我手中提着自己的行李,跟在母亲身后,踏上秋天五彩缤纷的坡路,默默下山了。

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上)


那天我回到家之后,心绪纷乱如砍下的真菰,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我自己。因母亲的话语而产生的心灵之苦,真是一言难尽。这种痛苦为何不在被弓男君注视的时候到来呢?悔恨之极,我谴责自己,被弓男君注视期间,仿佛有些得意忘形。因为自遣而确实认为一切都是真的了……我把自己看作可怕的女子,闷闷不乐,陷入孤绝的悲痛之中。然而,这种不悦似乎被看成是一心寻求某种救助,我却顽固地不肯向这种救助转过头去。于是,重新处于一种愚痴的焦躁(以前从未出现在我的身上)中的我,真想告诉弓男君,他那样的注视已经成为一种不道德的行为。随着这种心情的出现,我逐渐认识到,先前被注视期间,那种明朗而毫无痛苦的心情,不正是真正的纯洁无垢吗?
打从那时起,我一直极力避免同弓男君见面。因为我认为,这样做反而能够缓解我的痛苦。然而,这种心情或许没有打下强固的根基,渐渐变得薄弱起来。过了一周或十天,我就把此种想法忘得一干二净。这种模糊不清、带有几分幼稚的心情过去之后,我已经开始产生动摇。那种痛苦仿佛不再是什么痛苦。那种胸间崇高的觉悟,同各种幼稚的回忆一样,陡然变得明朗而又辉煌!我既不想见到弓男君,也不再有意避免见到弓男君。为此,我的所作所为,一切都将得以实现……我始终怀着这种近乎迷信的心情。

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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