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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劫(下)

“听说人死的时候,一生的回忆会像蟠螭灯一样重新转一遍。我这是要死了吗?”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杜勋能感觉到这些画面在快速地流失,自己在下坠。自己手上沾染了这么多鲜血,不知道在下方等待自己的是八寒地狱还是八热地狱什么的,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有害怕,身为人怎么可能不互相伤害,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成佛脱离六道轮回呢?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那姊姊想当王妃吗?”小杰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意。他觉得眼皮很沉,已经看不清嫱儿的面庞,眼前只剩下从树冠罅隙投下的数缕阳光和一只孤独的杜鹃。
在那只杜鹃仿佛无休无止的泣血悲啼中,在记忆的无穷轮回中,他终于听见了那天在树下嫱儿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嗯,我想当王妃,但首先小杰要是国王啊!”
“嫱儿!”误解她多年的悔恨和对她的思恋不舍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不加上姊姊二字吗?小杰。”他一睁眼看见的竟是她一如当年温柔暖心的笑容,泪水竟然禁不住地留下来,明明现在更应该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依旧是为了保护她而受伤的他枕在她的大腿上,可是时过境迁,当初的美好还存有多少?
现在他们在阴山的一个山洞里避难,外面风在吹,雪越积越厚。尽管用灯芯草和燧石点起星星之火,但毕竟难以取暖,而且夜深了洞里也越来越冷。杜勋由于失血过多身子冰凉,尽管他极力克制自己的寒颤可她又怎么会没发觉呢?
“嫱儿,这……”她把那大裘解下盖在他身下,丝毫不在意自己只穿着心衣出现在他面前,然后钻进大裘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讨厌这样吗?”
“不,很温暖哦,嫱儿姊姊。”他吻着她的耳朵说道,“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一直就是这样拥抱着,这样亲密无间的。那次我们调皮去山里玩,进了一个山谷中迷了路,到了晚上还出不去,我还被蛇咬了。是姊姊像今晚一样帮我包扎伤口,吸出蛇毒,还找到草药敷上,不然我早死在那里了。我的命早就是姊姊的了。”
“这么说小杰也救了我,那天你正好带上了家里的灯芯草和燧石,才能生火取暖,才能让阿翁发现有烟救出我们,之后你不就这两件宝贝不离身了吗?在这里能生起火也多亏了你。”
“姊姊,我是怎么逃到这里来的?我只记得在战场上听见你跑回来叫我名字就累得倒下去,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了。”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那时情势紧急。大概就是我向南跑的时候遇到了一群友好的狼,便领着它们来救小杰了。趁着好狼收拾那些坏人时,我把你推上马跑了。看你伤势严重,不适宜马上颠簸,就找到了这个山洞先熬过一夜吧。怎么了?”
“没什么,又一次被你拯救了,明明该我保护你的。”
“说什么呢,小杰可是我的……”
“你的国王,真的可以吗?”
“嗯。”
那一夜外面风号雪狂,冷月无言,微弱的火光下,两人藉着彼此的温暖仿佛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巫山。
而在山脉的另一头,温敦率百余名亲兵和数十匹狼对峙着,并不是温敦消灭不了这群狼,而是不敢动手,因为狼正是部落的图腾,是他们的祖先。他深信死去的族人灵魂不灭,会转生到狼身上。
奇怪的是,眸中闪着绿芒的头狼只是凶狠地瞪着温敦,没有命令狼群袭击。双方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望着头顶的满月,温敦回忆起随单于来汉地前的事来。
“右贤王,已经入冬了,天越来越冷,请务必保养好身子。我要随单于去汉地了,估计开春了才能回来。”看着身体越来越差的右贤王,这次温敦终于下定决心了。
“嗯,舅父,我会保重身体的。咳咳。” 铢娄渠堂喝下侍女喂他的一勺药水继续说道,“舅父是第一次去汉地吧?可能会水土不服,舅父也多保重啊。不过汉地有趣的东西真多,舅父去了一定会大开眼界的!我也好想能再去汉地看看。对了,舅父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不了,右贤王已经成年,已经成为一位广受爱戴的匈奴名王了。我区区一个左大将,再直呼名字就显得轻慢了。”温敦一直无法理解铢娄渠堂对汉地抱有的强烈好感,他明明是作为质子在那里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再说他身虚体弱久病缠身,就是去了汉地拖着才一直好不了,但看着他的笑脸温敦也不好再对他说教什么。不过还是有一件关于汉地的事温敦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必须要说。
“右贤王知道单于此去汉地所为何事?”
“向汉皇帝进贺与提亲,这是庭会上议定的,当时舅父也在场啊。”
“右贤王难道对此还看得下去吗?”
“舅父,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母亲去世尚不足一年,单于他就想着续娶,而且娶的还是汉女!若娶的是汉地公主还罢了,单于屈尊汉地竟然就只娶个汉地贱女,这完全就是对高贵的匈奴的侮辱。汉地贱种所谓的皇帝怎么不来龙庭,让单于给他指配个女奴!?还天子,呸,只有至高无上的单于才配得上这天之骄子的尊号。遥想冒顿单于当年,能使汉皇困白登,敢教汉后嫁匈奴!致书汉廷,宣言天下:南有大汉,北有强胡!何等威风,何等气魄!而汉唯有奉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可你再看看现在!一切都颠倒了,这我决不允许!”
“舅父,你太激动了,这话可千万别在单于面前说。我相信单于不会忘了我母亲的,娶汉女是为了汉匈两家长久和平,娶公主还是民女其实都一样,就算是奴隶也有着和我们一样情感和品格。汉廷没有趁我们现在人少势弱就侵犯我们,还帮了我们匈奴这么多,单于去汉地表达谢意又有什么屈辱的呢?草原上的人不知感恩,恩将仇报,像伯父呼屠乌斯那样,才真是辱没了我们高贵的名声。他们有他们的天子,我们有我们的天子,汉匈两家本来都是夏禹的后人,都是天的子民。舅父为什么总想着恃强凌弱,而不去考虑匈奴民众真正的福祉?”
“虽然呼屠乌斯放着左贤王不当自立为郅支单于,还可笑地逃往西域,我还是佩服他斩杀汉使、对阵汉军的勇气。右贤王你太善良了,可这善良并不足以保护你。你需要的是心狠手辣,这份残忍就由我为你去做吧!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总离左贤王的位置一步之遥吗?你又知道有多少人整天盼着你死,最好你现在就死吗?千万小心呼衍王和你的异母弟弟雕陶莫皋,呼屠乌斯背叛单于就是最近的例子。我不在的日子,你有什么事多和你大父商量。等你当上了单于,你自然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了。为了你母亲,你可要成为像冒顿单于那样举世无双的雄主啊!”温敦轻轻抚摸着铢娄渠堂的头,说完默默走出了毡庐。
沉默良久,温敦对着头狼说道:“这就是姊姊你的意思吗?保护那两个低贱的汉人。好吧,我撤!不过姊姊,单于必须死,我会让他在忘记姊姊前就去陪姊姊的。姊姊你不会孤单的,事成之后我就去找你。不用担心铢娄渠堂那孩子,阿翁会尽心辅佐的,他一定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单于!”
而此时头狼虽然依旧龇着牙,但眼中的绿芒收敛了不少,看着温敦撤走也嚎叫着带领狼群离开了。大雪覆盖在这片草原上,给了亡者最后的拥抱。
几天前的右贤王庭。
“孩子,听说你这几天身子一直很虚,我就带着刚打的鹿肉和东胡的人参给你补补了。怎么了,看你面有忧色,有什么心事吗?孩子,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和外大父说。你不会嫌我老不中用了吧?” 骨突侯乌禅幕慈祥地说道。
“嗯,外大父,舅父和单于是不是快回来了?”
“嗯,怎么了?想他们了吗?”
“嗯。不对不对,外大父,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他继续说道,“我猜舅父想要刺杀单于,为了让我登上单于之位。可我就算死也不愿意这样当上单于。”
“哎呀,这个傻孩子,他这是在玩火啊!首先就不该行此谋逆之事,陷我族于不忠不义。就算事成,大小阏氏和呼衍王势众岂会善罢甘休,再加上左谷蠡王也有野心,三方混战暂不论谁赢,匈奴的民众可又要遭殃了,距五单于混战结束还不满二十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这孩子真是有勇无谋啊!”事到如今只能大义灭亲了,为了部族的生存和匈奴的安定,希望现在出兵还来得及。
“孩子,这事再也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懂了吗?我现在就召集万骑长,去阻止你舅父做傻事,呼衍王庭和左谷蠡王庭我都有人盯着,一有异动会立刻通知你的,你可千万注意保护好自己。估计七天之内就知道结果了,你放心我这些事都会处理好的,你只要安心养病就好了。我说万一,万一大单于已死,我会飞书与你,你要辛苦一些立刻赶往龙庭。郝宿王是支持你的,大当户、大且渠的兰氏和须卜氏受呼衍氏打压多年应该会和我们联手。至于大都尉和丞相我会全力争取的,保证在庭会上你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单于之位,毕竟你是大单于的长子。孩子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还有我呢!”
“咳咳,外大父,我担心的,咳咳,不是这个。”卧病的右贤王握住乌禅幕枯枝般的手吃力地坐起身,忧心忡忡地说道。
“孩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总是考虑别人而不顾自己,却不知道你这个样子会有人心疼的。” 乌禅幕给右贤王的上身盖上毡毯,慈爱地说道,“温敦这个傻孩子,我会求大单于饶他一命的。万一大单于已死,你继承大位匈奴也不会乱,我会尽力与呼衍氏修好,万不得已动用武力也会速战速决,绝不波及平民。你放心吧,好生静养,等我回来。”
乌禅幕出了右贤王的毡庐,放眼望去,草原上的雪已经开始消融,而人心上的雪何时才能消融呢?
当温敦回师欲与当户休勒汇合时,呼韩邪已等候他多时。
“温敦,休勒已经战死,你还要打下去吗?只要你投降,此事我可当没发生过,我知道你以为我忘了阏氏才一时恼怒。我向天地日月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阏氏,我永远爱她。这样你还要打下去吗?”
“逆子!大单于对你姊姊的一片痴情这草原上有谁不知?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快丢了刀下马,跪在大单于脚下认个错,大单于仁慈宽厚会赦免你的!快啊!” 乌禅幕也在劝他。
“小小当户,尚不畏死;堂堂大将,岂图苟命!?匈奴男儿,皆以战死为荣;今日死得其所,复何憾哉!”温敦嘴角划起凄厉的弧度,竖子不足与谋矣。
“逆子!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这么倔!?你袭伤单于,还拒不认罪,今夜死在这,依旧是逆犯,谈什么光荣,算什么男儿?你两个哥哥,随单于征战,杀敌不怕死,那才是光荣!我现在就你一个儿子,你死了叫我怎么办?好孩子,快下马到阿翁背上,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骑在阿翁背上玩骑马游戏吗?阿翁给你当马骑,好孩子,你过来好不好?” 乌禅幕几乎要哭着求他了。这个杀伐果断、坚毅勇敢的老人何曾在人前流过泪,两边的兵士都有些鼻酸。
温敦似乎有所触动,但还是咬破嘴唇,一句话都没回。
已经二十五年过去了,它依旧光亮如新。他静静地掏出了那根姊姊送给他的胡管,吹奏出一首比《长相知》更加悲凄哀苦的曲子。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令我妇女无颜色。”
温敦的亲兵低沉而悲伤地齐唱着,乌禅幕这边也有士兵小声和道,祖上来自祁连山的士兵更是忍不住泫然流涕。
冷月之下,风安静了不少。雪一直在飘,就像那年夕阳下他和姊姊一起吹走的蒲公英,无根无系,这样多好。 
《长相知》是他学会的第一首曲子,吹给姊姊听;而这《匈奴歌》是他学会的第二首,吹给自己听。他也就只会这两首。现在姊姊不在了,他也要走了,所以吹奏最后一曲《匈奴歌》,权当是自己人生的谢幕演出吧。
“想活命的都下马,我不连累你们!”收好胡管,温敦最后一次拔出了从小陪伴自己的“经路”宝刀。
“愿与大人同命!”所有亲兵异口同声地答道。
“好,全员随我冲锋,今生是同族的兄弟,来世还是同窝的狼!”温敦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向单于的军阵。
“老朽生此逆子,愧对大单于,但请大单于念及逆子往日功勋,由老朽出阵,赐他安息。”
呼韩邪本想宽大为怀,生擒温敦,贬其为民而已,但实在无法拒绝乌禅幕这样的请求。
“去吧。刀剑无眼,千万小心。”呼韩邪阴沉地说道。
“是!”乌禅幕拔出了他的“经路”宝刀,率领两百骑精锐出阵迎敌。
“阿翁,不要拦我,不然连你也……”
“逆子,看谁刀快!”
“求之不得!”
果然是温敦的刀先至乌禅幕喉前,但在那一刻他笑着丢下了刀,他怎么做得到拿着阿翁送给自己的刀去杀阿翁呢?
然而乌禅幕收不住手也没想过收手,一刀捅进温敦的心脏,鲜血溅在他老泪纵横的脸上。
“阿翁,对不起…我去陪姊姊了……”温敦伏在乌禅幕胸口,每说一个字都要吐一口血,染红了两人,染红了草原上的雪。
当消息传到右贤王庭时,铢娄渠堂急火攻心,喷出一大滩血,倒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都怨自己一直在舅父面前装出一副身体会好起来的样子,其实自己身体已经差到随时可能死掉。如果舅父发现这一点,会不会就不反叛呢?可为什么舅父就是不懂自己和阿母的心呢?自己出生时正值五单于互攻之际。那是匈奴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动乱和饥饿才是自己和母亲体弱多病的根源。所以自己和母亲才那么希望匈奴能够和平安定,自己才那么喜欢太平长安的大汉。不过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匈奴民众重新安居乐业,看到汉匈两家和亲化解仇恨,真的太好了……”
翌日清晨,灯心草已经燃尽,洞口的雪泛着柔和的光,映得洞中透亮。
“嫱儿,该起来了,休息得差不多了吧,今天还要赶路呢。”杜勋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膀。
“哈啊,天亮了吗?”嫱儿打着哈欠问道,半睁的双眸水汪汪的。杜勋忍不住吻了她的额头。
“一大早上就这么精神了。”嫱儿羞红着脸说道,突然心疼地抚摸着杜勋峻毅的面庞问道,“昨晚睡得不好吗?眼睛里都是血丝。”
“我是个武人,睡得很浅,早就习惯了,不用担心。好了,快起来了。难道说嫱儿还想要?”
“说…说什么呢,我…这就起来嘛。”她起身穿好大裘,却不知道杜勋怕温敦的部下找上来,警戒了一夜没合过眼。
“嫱儿,我们在一起吧,不要去什么匈奴了,好吗?”杜勋抱住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在她耳边喃喃道。
“那你怎么办?我们真的被允许在一起吗?”嫱儿露出似是欣慰又似是悲戚的笑容。
“你是我的嫱儿,不是什么昭君。我先入关拿到征衣,你再把它换上,扮成我的兵士入关。委屈你先在九原住上一阵了。等风头过了我就把你接回长安,再也不分开了。你不用担心我,此次事发突然,又是匈奴之过,君上也不会拿昭君之死重责我的。对了,嫱儿知道君上赐婚于我吗?”
“嗯,还听说你们有了孩子。”
“嫱儿不怪我吗?”
“我只要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就够了,其他的我不介意。”
“尽管公主有些嫉妒你,也还算识大体明大理,不会为难嫱儿的。当然,我也绝不会让嫱儿受半点委屈。好了,我们走吧。”
“嗯。”
正当杜勋准备出洞离开的时候,洞口突然响起了几声马鸣。杜勋默默握紧了匕首,把嫱儿保护在自己身后。
“诶呀,多亏杜大人的灵驹,老夫可算找到你们了。看样子,公主没什么大碍,杜大人你可立了大功!哎呀,杜大人你的伤……”竟然是萧育!他带着四个士兵走进洞来。
“我的伤不打紧。大单于情形如何?你们脱险了?”杜勋干笑几声,脸色并不好看。
“幸亏匈奴的骨突侯及时率兵援救,温敦已经伏法受诛了。大单于在营帐里养伤,他也派了人四处找你们。既然阏氏和杜大人已无大碍,就请随我回去吧。”
“萧大人,外面有人守着吗?你怎么只带了四个人?”
“外面没人。至于原因嘛,此次我们和匈奴伤亡颇多,能够派出来搜寻你们的人手严重不足,草原又那么大,就只能兵分多路。”
“我知道了,萧大人。”杜勋目光阴厉起来,准备拔出匕首。背后偷袭的话,这五个人他可以做到一个不留,尽管自己还身负重伤。至于事后处理,伪装成温敦残兵所为,没人会怀疑。为了自己和嫱儿的幸福生活,只能对不起诸位了!
嫱儿用力按住了杜勋的右手,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悲伤。
“嫱儿…为什么……”他慢慢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颓然地坐在地上。
“杜大人,你这是怎么了?你们还不快去扶杜大人起来!”
“不用麻烦了,萧大人,我没事的。”他缓缓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
他咬破了嘴唇,把血咽下,回去的一路上,一言不发。
昨晚的雪开始融化了,南飞的大雁也回来了。只是过了一夜,却像过了整整一季。杜勋的发丝悄然泛起星星银光,而他此刻还尚未察觉。
“啊,我美丽的昭君,您没事真是太好了!看来上天也希望和亲能够成功,汉匈两家能够和好啊!”呼韩邪得知昭君平安后,带伤到营地外迎接昭君,“对于温敦之事,我美丽的昭君、两位大汉贵使,我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呼韩邪躬身脱帽,行礼致歉。
“只要道歉就能被原谅吗?还没到龙庭,昭君就遇到这么大的危险。原来匈奴还是有很多人反对和亲啊!既然连大单于连昭君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我看这门亲事还是不要结了。大单于还是先回去稳固人心吧。要是昭君再有了什么意外,咱们战场上见!”杜勋突然横在昭君和呼韩邪两人之间。
“杜大人,不可无礼!”萧育喝道。
嫱儿在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角,轻轻地摇摇头,没想到他回给自己的竟然是一个自信满满的大大笑脸。
她读懂了那笑容,眼泪却兀自滑落:姊姊不用担心,不管姊姊在哪里,我都会保护姊姊,让姊姊不受欺负,过上幸福的日子。
“萧大人,无妨无妨。杜大人所言,并非无理。此事虽由温敦而起,但我也有错,御下无方啊。至于匈奴内部反对和亲的呼声,我并非不知。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尽快和亲。让那些反对和亲的人早些看到汉匈和亲带来的成果,才是平息纷争、维护和平的最好办法吧。当然我美丽的昭君,你的光辉令日月失色,我是多么爱慕你,衷心希望你和我去往那广阔无边的大草原,那里是我们的爱巢。我发誓昨晚的意外绝不会再次发生,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好好珍惜疼爱你,我的昭君,我的阏氏!”
“大单于的智慧与仁德真是像这草原一样广阔无边。大单于既然如此爱慕昭君,那我斗胆向大单于提一个请求,请大单于百年之后,允许昭君自愿选择回到汉地还是留在匈奴。”
“杜大人,汉使难道都像你这般无礼吗?” 乌禅幕上前一步,目眦欲裂,颤抖的手按在“经路”宝刀上。果然,无论如何,死对于老者总是一个敏感的话题,特别是对于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他。
“老丈人,您先退下吧。我有话和杜大人说。”
“是,大单于。哼!” 乌禅幕狠瞥了杜勋一眼。
“杜大人还真是英雄出少年,舌比刀还利。草原上的人最讲情义和信用。虽然允许昭君自愿去留和草原上的规矩不合,但是为了表示此次道歉的诚意,还是准了吧。愿汉匈两家永世安好,再无干戈!” 呼韩邪再次躬身脱帽。
“愿汉匈两家永世安好,再无干戈!”众人回礼道。
并不多做停留,呼韩邪与送亲使团当天便登程北去。
一路上黄沙滚滚、马嘶雁鸣,而昭君心绪难平,遂于马车之上弹奏一曲琵琶。凄婉悦耳的乐声,哀艳动人的女子,使北归的大雁忘记了摆动翅膀,纷纷跌落于平沙之上。物尚如此,人何以堪?
杜勋含着热泪唱道江都公主刘细君远嫁乌孙后所做的《悲愁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夫君,今日朝议怎么这么久?妾身想你了。此番护送阏氏、解救单于之功,父皇可有封夫君为侯?”
“我也想你了。抱歉,回来晚了。君上龙体欠佳今日并未上朝,集议由丞相主持。虽然咸兄、萧大人、于大人、史大人甚至车骑将军许大人都支持封我为侯,无奈中书令石显执意反对,丞相和他沆瀣一气,御史大夫张谭也因此反对我封侯。区区一个宦官,承谬幸,掌朝政,残害忠良,排挤贤臣,蒙蔽圣听,大肆敛财,真是国事日非,江河日下!不过在汉匈互市的市税问题上,我们辩了很久后总算争赢了石显。谁不知道他提高市税,明面上说的是充实国库、用于赈灾,暗地里想的却是与民争利、中饱私囊?这回我大概还是封不了侯,还和石显结下新怨,又让你失望了。”
“不。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夫君所做的都是无比正确的事。妾身知道夫君不在乎加官进爵,妾身也不在乎这些。妾身现在只想看着我们的宝宝出生长大、成人成家,而妾身和夫君就这样慢慢变老。夫君只要小心别被中书令抓住什么大的把柄,妾身毕竟是汉家公主,保护自己的夫君还是能做到的。”
“嗯。”杜勋情不自禁地上前抱住他的公主他的妻,怜惜地抚摸着她圆凸的腹,“太医说你这几日就要临盆,明天君上安排的庆功宴我还是不去了吧,留下来好好陪你。”
“夫君美意妾身心领了,还请夫君务必赴宴。事君才是臣子本分吧,家事只能次之。这回父皇大宴群臣,夫君不去,怕是父皇会龙颜不悦。诸位大臣也会对夫君有所非议,别有用心的小人甚至会攻讦构陷夫君。妾身实在不愿看到夫君为了妾身而受伤。”
“但……”
“文采双鸳鸯,
裁为合欢被,
着以长相思,
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
谁能别离此。”
她轻轻地吟唱,爱抚着盖在自己身上的合欢被:“这是阿姑为我们结婚而织的合欢被。上面绣着双鸳鸯,里面放着‘长相思’。这四面系着的都是‘结不解’。听阿姑说,秭归女子把丝绵叫作‘长相思(丝)’,把这四边上的花结叫作‘结不解’。长相思,结不解。这条合欢被常陪着我,让我们长相知。夫君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还是去吧。你多留意身体的变化,太医和隐婆都在。”
四月的长安霪雨霏霏,今天难得雨霁却让杜勋感到一丝阴冷。今日的宴会君上依然没来。听说君上病情加重,多次拿景帝立胶东王旧事询问尚书。傅昭仪和山阳王常在君上左右,而皇后和太子却难以进见。不过侍中王凤、驸马都尉史丹、丞相匡衡以及中书令石显支持太子,也有所行动,看来这长安城要变天了。
佳肴珍馐,他食之无味;妙音美乐,他闻之乱耳。家事国事,事事关心。当侍者把一条宫外通报的消息告诉杜勋时,殿外兀地劈下一道惊天雷,“吧嗒”一声他的长箸落于桌几之上。
“诸位大人,家妻平都公主难产,杜某心忧之至,先行告退,还望诸位大人海涵。”他匆匆出宫,快马加鞭直奔府上。
“莹儿!莹儿!”
“奴婢万死,敢请主人止步!公主血崩昏迷,太医、隐婆正全力抢救,嘱咐奴婢不得放入任何人!”公主的婢女在屋外拦住杜勋。
“闪开!”杜勋没有片刻迟疑,径直闯了进去。
“夫君,妾身无用,胎儿还是没能保住……他还那么小,还没有哭过,还没有睁眼看过他的父母,就这么走了……呜呜呜。” 昏迷良久的公主听见他的声音,竟然奇迹般地苏醒。
“莹儿,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们还可以生好多宝宝,你不是最喜欢儿孙绕膝的生活吗……”杜勋紧紧握住莹儿冰冷无力的手,轻轻抚摸着她苍白哀艳的脸庞,拭干她眼角的泪水。
“夫君,终于肯叫妾身的名字了呢。妾身命薄,恐怕再无福消受了。这也是上天对妾身那件事的惩罚吧……”
“不,不,莹儿你不会有事的。对了,莹儿你还记得吗,我们的初遇?我救下了坠马的你。所以有我在,这次你也一定不会有事的。”
"麻衣如雪,於我归说。”刘莹轻叹,“予不信什么升仙在天、成鬼于柏,一死便是诀别。所以予不想留下遗憾,有一个秘密留到现在才和勋说……”
“好,莹儿你说,我都听着……”杜勋呜咽,几不能言。
“勋莫哭,予就是个善妒恶妇,怕王嫱将来放出宫抢走勋就让她去了塞北。予这么一个毒妇要死了,勋应该高兴才是……”她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拭去杜勋的泪。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那我现在就原谅你。还有死后不是诀别,西域佛家有言,人死后还有下一世,应着这一世的事,所以我们下一世还会在一起的,莹儿也会更幸福的……”
“夫君真是温柔呢,拿这些话安慰妾身。”她顿了顿,每说一句话都已经很吃力了,”如果真有下一世就好了,这一世妾身已经足够幸福了,下一世妾身愿终生服侍夫君和王嫱来补偿。只是最后,还想和夫君再看一次流萤,我们约好的,对吧?”
“嗯,我们约好的,莹儿你坚持住,一定能看到的!”杜勋发誓道,可他心里清楚今年四月多阴雨,观萤期推迟,除非奇迹发生……
“啊,夫君快扶妾身起来,流萤来了!”她眼神里忽然有了光。杜勋抬头,此时夜幕降临,而尚未点灯,屋外的点点萤火格外显眼。
整个庭院不知何时飞出漫天萤火,流光似水,聚散合离,恍若梦境。她伏在杜勋肩头,痴痴地凝视眼前人。两人都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自己和最美的流萤。
“最后的最后,夫君再对妾身说一遍上次观萤时说的话吧。”她眼中的神采渐渐暗淡下去、
“细君我爱你!我一直一直都很爱你!不要离开我…莹儿……”
刘莹去了,带走了笑容;流萤去了,只留下杜勋。
漫漫黑夜,茕茕一身,或许这就是他的杜鹃劫……
(未完待续)
注解
蟠螭灯:走马灯
经路:匈奴语,意为“宝刀”
细君:妻的通称
成鬼于柏:柏,鬼之廷
阿翁:父亲
外大父:外祖父
阿姑:出嫁女子的婆家,婆婆
左贤王:匈奴储君爵位名。
右贤王:匈奴副储君爵位名。
当户、左大将、大且渠、大都尉、万骑长:匈奴官职名
郝宿王、左谷蠡王、呼衍王:匈奴王爵名
兰氏、须卜氏、呼衍氏:匈奴三大贵族姓氏
羽林孤儿:汉武帝建羽林骑,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于羽林,官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
掖庭令:由宦官任职,管后宫掖庭,掌宫人簿帐及蚕桑女工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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