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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与卒(5)

霸王把心爱的乌骓马推上小舟,请亭长“放它去”时,我也没有跳出来,央求大王也“放我去”。大王是那样的英雄,不渡江便是霸王,渡了江便蜕作枭雄;我不一样,不管渡不渡江,我都是个无名的卒子。
离上联台只剩一天了,师傅让我去演大马倌。
我拼命翻着二师兄留下来的那本、已经翻烂了的《史记》残册,想从中找到关于项王身边无名小卒的只言片语。师傅以前跟我说过,要想演活一个角儿,必须把自己当成他,不了解“大马倌”这样的无名小卒,我是永远没办法把自己当成他的。
可是我不识字。
我到学馆街去,找到了教书先生和学生哥儿们常去的那家茶馆。找到一个看上去很岸然的老夫子,求他教我念那段《霸王本纪》。老夫子斜睨了我很久,然后教我打热水来作学费,他要温酒喝。
正是泼出水去洒成冰的时令,只有两条街外的澡堂子里才有那样滚的热水。我求了澡堂门人半晌,打得的一盆滚水倒是半路就已经凉去了八分。快到茶馆门口时我滑了一跤,从摔倒时的歪斜角度里,正好看到街旮旯的雪堆中有一张几乎看不出形的人脸来。
那是小顶针的脸。
在我的面皮被冻牢之前,有个瘦得跟骷髅样的学生哥儿从茶馆里站起来,从看笑话的老夫子桌角抄过我那几页残册,把我拎进馆去烘火。问候的话,介绍的话,一句都没有,他一开口就直接给我念“项王军壁垓下”,只有用白话文向我解释那些晦涩言辞的意思时,才显出他是一个当代的活物。
听到“乃有二十八骑”那句话,并反复确认那说的确实是项王身边剩有二十八名骑马的卒子,不是说项王像戏台上的老将军那样背插二十八杆大旗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找到想要的记述了。我从没看过史书,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固执地觉得,霸王英雄末路的时候,他的身边总该有些无名的亲信跟到最后一刻,而且总该有什么人把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卒子记下来。
回班里已经是深夜了,我发现师傅闷在棉被里,咳得天昏地暗。被发现后他无奈地告诉我,有好几天了,“肺里长了东西”,吃药也快压不住了。
上联台了。
大戏院里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市井票友、富绅名流,闹哄哄地挤满了一堂,甚至还来了不少洋人,扛了衣箱那样大的影机架在二楼观台上,要把大联台从头到尾“影”下来。
金枝班武生们扮的项伯、钟离昧等角儿,站在帐下言来语往地争论着要不要出兵。我在台下,看到项王在一众谋臣武将的簇拥下坐在帅位,大花脸之后却是无比深重的孤独。对于师傅来说,帐下围着的已不是他的“谋臣武将”了。
“倡议会诸侯,先将无道收。人心咸背楚,天意属炎刘。指日亡垓下~临时丧沛楼,剑光生烈焰,聝斩、项!王!头!哇呀呀呀……”师傅声若洪钟地读着汉军下来的战书,在上台之前,我看到他把鹌鹑蛋那么大的通宣理肺丸全吞了下去。他开始打“哇呀”的时候,我在台下听出了咳嗽似的颤音,几乎要摔倒,这出戏要砸!可身边的别班角儿,台下的看官,仍是一张张兴致勃勃的脸,我这才意识道,那颤音原来轻微得听不出来,师傅在竭力压着咳,只是因为我事先知道内情,所以才神经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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