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1
墨钊，黑色牡鹿，三百七十岁。
对，这是个鹿妖。
这天下确有不少妖物。不过论其妖术，呼风唤雨已是世所罕有，自不必说什么推山填海。事实上，飞禽走兽修炼成妖，无非能够延寿、化形，强些的也只是提高些力量和速度，若是能修成刀枪不入、雷击火焚之类的，便已经能够逍遥一方了。
捉妖的道士也不是没有。但一方面，大多数妖物并没有强到能为祸世间；另一方面，人间的事情也并不令妖物生厌，故而即便是强大的妖也很少有在人间生事的。所以捉妖也并不为常世所需，何况人间之物都缺乏灵气，本就不利于修行，若是遇到了强大的妖，也难有一战之力。
墨钊倒是个异类。他妖力强大，却频繁出没于市镇之间。原因也很简单，人间的食物实在过于美味，即便吃这些东西不利于修行——可放眼整个中原也没几只妖能与他相较，他便也懒于修行了。在他看来，他都能改变食性去吃肉了，荒废本就到了瓶颈的修行算个什么。
从八十年前开始，他化成不同面貌混迹于中原各处，在不同的酒楼里帮厨，乘机偷师各路美食的烹饪方法。如此持续了二十年，中原的名菜都让他学了个精光，他本想转战江南，但他与盘踞南方的那只名为流榕的青鸟关系不好，原因是对方妒他毛色太纯。为此流榕还来过两次中原地区，只为撒气，两次都在山中打了两天两夜，打到流榕累了才罢战。
墨钊原本是可以赢的，毕竟流榕的灵气偏于金木，他却五行皆通。只是他觉得流榕的羽翼很是漂亮，若以火对抗不慎烧毁未免可惜，因此总是用水行法术应对。流榕却以为他故意用不慎奏效的水行法术来羞辱自己，这才非要打到力尽为止。
虽然距离流榕上一次来找茬已经超过五十年了，但墨钊觉得，若是自己过江长住，一定难得安生。西域倒是也有不少美食，但墨钊不喜欢荒漠，也就断了西行的念头。
于是最近这六十年便过得颇为平淡。好在中原山水也养育了不少小妖，他闲极无聊的时候也总能找到些乐子。
十五年前，他前往泰山脚下去给一对兔妖道喜。兔子原本繁殖能力极强，但修炼成妖之后反而因体内灵气不利于安胎而难以生育。这次一胎诞下五只幼崽皆为灵气所护，来日修炼想必事半功倍，这是颇为罕见的运气。
当年江北千里大旱。墨钊行过一县，见一少年在路边祭拜龙王，举止颇为虔诚。他躲在龙王庙外面静听，听得那少年自称知州公子，不忍见民生凋敝，愿以二十年阳寿换一场大雨。墨钊心中暗自惊奇，这是他三百多年来第一次见到官宦子弟以民生为念。尤其是在他混迹酒楼的二十年里，这些贵公子们谈的都是诗书和风月。
这天下自然没有什么龙王。墨钊倒是施法降了些雨，但天干物燥，难以聚集雨云，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少年却以为龙王显灵，在庙中叩头不已。
墨钊觉得好笑。一场小雨并不能彻底拯救田中的禾苗，何况灾情绵延千里，一县之雨于事何补？自古天灾难救，人世兴亡总有定数，世人却不能参透。
2
后来，这场旱灾激起了北方的民变，不过很快就被官府镇压。但此灾之后，中原人口锐减。关外契丹人趁机掠袭边境，朝廷不得已课以重税，终于到这一年江南洪涝，四处揭竿而起，天下一片混乱。
墨钊不以为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只是战火四起，酒楼的生意自然难以为继，他想吃点好的都要自己动手，何况牲畜的饲养也变少了。他又不愿在山里捕猎野兽——毕竟他自己就是只野兽——也就甚少能饱口福。
这天他好不容易搞到一只家鸡，便化为人形在山间竹屋炖汤。之所以化成人形，一是为了烹调方便，二是人形时嘴比较小，一样多的东西可以多吃几口。这间竹屋是他五十年前搭的，周边的村民偶有误入，见此处无人却有竹屋，便以讹传讹说山间有仙人，也有些读书人听了传为山中有大贤。
汤还没炖好，有几人牵马至此叩门。墨钊开门一看，为首穿戴将军盔甲的竟是十五年前那个少年，如今已年近而立，高大英武却愁容满面。将军称听闻山中有大贤，几次探访均未得见，望出山救天下于水火。
这还真是有趣，毕竟墨钊时三个月来第一次回竹屋，鬼知道将军来了几次。不过他并不愿干预人间之事，便打算劝对方打道回府。
天下不可救，墨钊说。
将军皱眉：先生何出此言？
墨钊摊了摊手。前朝不过是气数已尽。那被禁军分尸的皇帝也并非无道昏君，无非受害于天灾而已。在下听闻将军少时曾祈雨救民，可曾救下何人？
将军闻言大惊：此事只有山东旧部知晓，先生如何得知？
墨钊笑道，毕竟被人传为大贤，总要知他人所不能知。将军或许胸怀大义，但即便平定江山，也不过是天意所至罢了，毕竟天下子民皆是靠天吃饭。将军若有天助，便用不到在下；若是没有天助，在下安能逆天而行？
将军默然良久，曰，天意如何实不能知，惟愿尽人事。先生若回心转意，吾必在府衙恭迎。
送走将军一行，墨钊总算能安心喝汤了。然而这汤和平时比起来却似乎差些味道，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或许哪里都有问题。鸡太瘦了，笋太老了，盐有些苦味，葱不够水灵，就连用来炖汤的山泉都是滤过一遍的，平常明明没有任何异质。
但愿天下不要更坏了——大约也不会更坏了吧，墨钊这么想着，叹了口气。
3
事实证明，天下还是可以更坏的。
次年春，契丹人南下，西路军与将军所部战于寿春，受挫。然东路军一路高歌猛进，竟打到了江南。墨钊在城里找寻食材的时候听闻，契丹人的国师可以通神，攻陷建康时竟施术使陨石落于城中，致使守军士气涣散。墨钊闻言心中一惊，他早知北方有一赤狐自称太煌，火行法术造诣极高，只是未曾交手。若真是如此……
他即刻启程过江，去天姥山查看流榕安危，却见山间树木成片枯萎。他在枯树中心区域找到了重伤的流榕，恐怕是逃回后不得已用树木的灵气愈伤。她感受到强大的灵气，本欲勉强一战，但见不是太煌追至，顿时瘫倒在地。墨钊言明契丹大军已攻破杭州，天姥山并不安全，便带她返回江北养伤。他本以为流榕还要闹一番才肯随他过江，但她却意外地顺从。
墨钊在山中做土水大阵，把流榕安置其中，交由相熟的小妖照料，然后出山至寿春拜会将军。将军大喜之余，问他为何回心转意。
逆天者，天必诛之。然天诛不知时日，在下愿代天效劳。墨钊淡淡地说。
江北本就群雄割据，将军与契丹一战元气大伤，其他军阀却来趁火打劫。自去年洪灾以来，江河丰盈，墨钊作法引江水决入山谷，将敌军主力困在山上，并独身前往劝降。敌将于帐前置油锅以待，意图挫他锐气，他却放声大笑，毕竟寻常油锅安能伤他分毫。敌将以为此人大无畏，慨叹如此国士必辅雄主，便接受劝降，将军帐下从此壮大。
但土水大阵和决河之法都是极难的法术，连用下来不免灵力空虚。好在将军仁德，百姓倾心，墨钊又颇知人心，屡出奇谋，终于使江北群雄俯首，与契丹成西东对峙之势。
契丹东路军于是返回江北，与将军决战于淮南之野。是日东风正劲，契丹阵中一红袍先锋杀出，连斩两员大将。契丹的火矢借由风势造成了许多杀伤，而且即便空落在地也能引火烧向将军阵中。墨钊知道，这便是太煌了。他念动祈雨之法，顷刻天降暴雨，大火尽被浇灭。然而太煌冲劲不减，直入阵中向墨钊而来。墨钊此法虽然奏效，但消耗也远比对方借势的法术大，他知道力敌不是办法，便策马奔向阵外，意图拖延时间，多少回复一点灵力。
两妖不多时便远离了主战场，太煌攻势凌厉，墨钊虽以水行法术勉强抵挡，却无还手之力。危急间，一道金雷自雨云中劈下，正中太煌头顶，这赤狐应声倒地。墨钊抬头一看，只见云中有鸟影穿梭而去。
后来契丹阵中遭受雷击，部众四散而逃，将军大胜。墨钊大功告成，向将军辞行，言天命已归将军，望无违天时，无负苍生。将军苦留不住，设宴送别。
4
墨钊出了寿春城，正想着该回山里还是过江，便见流榕现于身前。
这次是我赢了。流榕的声音中带着骄傲。
是是是。墨钊笑道。
不是赢了那只臭狐狸，是赢了你。你不靠着我根本打不过他。
是是是。墨钊仍只是笑。
所以你得依我一件事。流榕说到这儿慢了下来。
莫说一件事，一百件都依得。
当真？她的声音一下子欢快了起来。
当真。求之不得。
她笑起来，绕着他飞了三圈，落在他的角上。
你的毛皮颜色这么好，现在就归我了。可是我心慈手软，不可能从你身上把它扒下来，所以只能退一步，你得跟着你的毛皮一起归我。
是是是。
你就会是是是！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我给你炖汤喝吧。我炖的汤可好喝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