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张云雷｜枉担虚名｜〈三〉

覃贞像一条鱼一样被挤出了三庆园，白衬衣被汗浸透紧贴在背后。
前门大街上人来人往，覃贞站在近中午的日头底下，旁边是卖驴打滚的摊子，她掏出几枚钱买了两块驴打滚，看着帕子里裹着淡黄色绿豆粉的糕点，她觉得刚刚做了一场梦。
……
民国十二年，北平，冬。
城西胡同。
冬天的北平冷得像块铁，暖也暖不热，早晨的天总是黑黢黢的，让人总觉得还在深夜，离起床还早着呢。
九岁的覃贞眼睛睁开一条缝，房里的油灯暗暗地亮着，刘妈在一边不知道收拾什么，塞了报纸的窗户外面漆黑一片，覃贞翻了个身，心想这么晚了刘妈还没睡呢。
“醒啦？醒了赶紧起来穿衣服。”
覃贞闭着眼想了好大会，才意识到这是已经早上了。
白白的让人沮丧。
她装没听见，用被子捂住头，昨儿晚上睡得不晚呀，明明感觉就眯了那么一小会，就一小会，一夜就过去啦？
“小贞子？起来啦。”刘妈凑到被子边扯扯被子，覃贞攥得紧紧的，刘妈又喊了几次，覃贞已经又做起来梦了。
梦里仿佛在厂甸庙会似的，人挤人，路边是成堆的大糖葫芦大挂山，平常老是不让自己吃糖的爸爸一口气给她买了俩，她一手一个喜滋滋地跟在后面。
“贞子，你知道爸爸为什么今天让你吃糖堆吗？”
甜啊，又甜又酸，口水都滴下来了，覃贞满心欢喜地摇摇头。
“那是因为我们贞子听话，好好上学……都几点了还不起！赶紧起！”
梦和现实交缠混杂，分不清楚，身上忽然一冷，睁开眼看时手里的糖葫芦已经没了，爸爸一手拽着被角，铁着脸站在床边。
覃贞穿着单衣露在被子外，爸爸教训人时候的凶和梦里给自己买糖葫芦的爸爸形成鲜明对比，又冷又委屈，覃贞忍不住哭起来。
刚进门的妈妈一看见覃贞掉眼泪就赶紧过来和刘妈一起给她拿热毛巾擦脸换衣服，覃贞她爸这两天总黑着个脸，覃贞还往上撞，不是找打吗，“好了好了，我们小贞子起来啦，是不是？我们小贞子可喜欢上学啦，是不是？”
覃贞脸上敷着毛巾，呜呜咽咽的哭声被压了下来，口齿不清地说：“不是！我不要上学……呜……”
爸爸掀起来覃贞后就去外间吃早饭，等会还要去报社上班，听见覃贞的哭声一边吃油饼一边朝里喊，“不上学你想干嘛？我看你是被惯坏了！”
刘妈赶紧用热毛巾堵住覃贞的嘴。
打仗一般穿衣梳头，虽然覃贞被爸爸逼着吃鸡蛋黄的时候又哼唧了两声，但总体表现还是很不错的，捏着鼻子吃掉了，将功补过，临走前爸爸面色稍缓地给了几个钱。
覃贞从来不记仇，这时候爸爸又变成了好爸爸。
上学路上要经过前门，这一带人烟稀少，刘妈一直不放心覃贞一个人走，但接送了两星期覃贞认路后就再也不让刘妈跟着了，刘妈一双小脚摇摇晃晃地，走得还没自己快。
可原先跟着刘妈不到半小时的路程，覃贞恨不得走上一个小时，骆驼队长长的，打头的骆驼背着小红旗，好看，正阳门前的姑娘卖大碗茶，吆喝得又亮又好听，长长的辫子垂到屁股下面，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