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客栈

1.
在万家灯火熄灭时，我会在客栈后院点一炷香，香火忽明忽暗，偶尔能看见迎着月光的锋芒。
七年前，这里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客栈，我作为掌柜欢迎每一个客官，他们有人佩剑，有人背刀，有人摇缠金丝的扇子。
他们名字不同，他们都叫江湖。
我把这里叫做红尘客栈。血是红，蔷薇是红，凤冠霞帔也是红，彼时客栈红红火火，每等风尘落在这里，我会给他们倒上一壶酒。
“酒里有江湖气”，客官都啧啧称叹。此时我会拍着腰间的剑，笑说，是剑酿的。
我接待过五岳剑派的掌门，少林方丈武当道长，也接待过自称刚拜入丐帮的乞儿，任谁都对我这柄不出鞘的剑无比好奇。
然而这柄剑我只给一个脚踝纹了朵蔷薇的女人看过，她叫白芨。
当年白芨还是胜负心颇强的女孩，初入江湖的她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江湖规矩，满心只有对这座偌大武林的憧憬，她也用剑，从南方一路挑战，不曾落败。
她在客栈开过一间房，住一晚。那晚我与她喝了很多酒，我想我是醉了，才答应她的约定比一场剑。
她赢了，这把剑归她。她输了，就在我身边练剑，直到赢我。
剑鞘中是一柄平常龙泉剑，但她输了。
我日夜练剑十数载，第一次出剑，是杀仇人，第二次出剑，是想留住一个人。
我想，如果不是朝廷执意要找红尘客栈的麻烦，我这柄剑本应该再不出鞘，老客们不会离我而去，白芨也不会。
2.
红尘客栈是江湖人士聚集之地，不乏亡命之徒，这种地方，绝不允许在中原腹地出现。
那晚刚与白芨比过剑，六扇门的人找上客栈，领头人说，“红尘客栈掌柜，因私自拉拢兵马，有谋反之意，现我等奉朝廷来此，给你两条路，一是封了红尘客栈，永不开业，二是留下客栈，永不接纳佩兵器的人士。“
“妈的，这不就是让我们永远不能来这里喝酒吗？！”和尚王不戒大骂起来，他曾是少林弟子，后因嗜酒如命叛逃出门。
六扇门的人点点头，盯着我说，“就是这意思。”
“掌柜的！甭理他们！今天就封了客栈，跟兄弟们闯江湖去！”这是喜欢摇缠金丝扇子的佟大国，此人没念过书，偏偏最爱附庸风雅，他拍桌而起，对我喊道。
人群中一阵附和。
“对啊，掌柜的，什么客栈，不开了！”
“朝廷整天担心咱们干什么？不好好去守着边疆！”
“掌柜的！走吧！我七剑门奉你做客卿！”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继而笑了笑，说，“算了，那就请各位老顾客海涵，天下客栈多得是，不差咱这一家。”
我抽出剑，手指轻点，剑身断成两半，接着把断剑插入剑鞘，对众人拱手说，“既然如此，那从此陈某不是江湖人士，不过客栈依旧欢迎诸君不佩兵器来访。”
一阵死寂后，传来佟大国的大骂声：“妈的，白在这里照顾这么多次生意，钻到钱眼里的懦夫！”
人群陆续散去，空荡的客栈中只剩白芨站在我身边，她问我，“我还能不能看见你的剑出鞘？”
我摇摇头，“从此只有客栈，没有红尘，也没有剑。”
那一夜，我在他们眼神中看到掩饰不住的失望，后来我再也没看见他们，也没看见白芨。
我偶尔会在夜里练剑，不点烛火，只点一支香，半柄剑剑气呼啸，偶尔能看见映着月光的寒芒。
红尘客栈不红了，或许只是一间风尘客栈。
3.
七年间，我偶尔也听到一些传言，五岳剑派掌门更替，烛龙神教忽然崛起，以及一个叫白芨的女剑神，掀起了女子练剑的风潮。
白芨在武林中说，用剑至今，她只输给过一个人，她曾有过一瞬想永远留在那个人身边，但那个人选择留在一间客栈，而她还要带着自己的剑向前走。
如今红尘客栈不见刀剑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有时也能看见某人腰间的六扇门腰牌，我明白是朝廷不放心，仍然暗自监视，但最近两年来，六扇门的人也少了。
这天有人酒后赖账，自称是烛龙教弟子。我对他说，“陈某做了多年掌柜，没算错任何一笔账，你可以赊账，但没有赖账的道理。”
那人恼羞成怒，从腰间掏出匕首向我刺来，我眉头一皱，拂袖收了匕首，将他狠狠摔出门外。
“红尘客栈不佩刀剑的规矩，你不懂？”
“狗屁客栈，还敢要求客人？给老子等着！烛龙教必让你万劫不复！”那人在门外狼狈起身，撂下狠话后离去。
回到客栈，一个普通老人给我倒杯酒，徐徐问，“掌柜的，难为这规矩你还记着，当年六扇门把你逼成那样，甚至让你错过了与当今女剑神白芨的姻缘，你不后悔？你为什么？”
我回敬老人一杯酒，说，“朝廷有朝廷的顾忌，江湖有江湖的道理，我也有我自己的规矩。当年他们要我投入江湖，我折剑拒绝，因为这里就是我的红尘。”
“红尘不是刀剑，不是武林，天地众生才是红尘。红尘客栈从来就不是只为江湖人而开的。”
“老先生，如果你有缘见到白芨，还望你告诉她，陈某在客栈永远为她留一间上房。”
4.
烛龙教找上门那天，有十数人，武功高深。
领头的见过礼，提剑冷笑说，“烛龙教于远山，今天就要在这里喝一顿霸王酒！再拆了这狗屁客栈！”
我没有去拿挂在柜台上的剑鞘，转头对于远山说，请。
杀气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就在此时，一声大喝打断了我们——“放你的臭屁！红尘客栈可以不来，但红尘客栈绝不可以被毁！”
我有些恍惚，似乎...是摇扇子佟大宝的声音？
烛龙教弟子闻声散开，一众新老面孔鱼贯而入，华山衡山的掌门，武当的灵虚道长，丐帮的弟子，镖局的镖头......他们佩戴着各式的兵器，看也不看烛龙教弟子，径直走到我身边。只听华山派掌门冷笑说，“你们也配在红尘客栈喝酒？！”
于远山脸色阴晴不定，不敢造次。
“呦，用剑？这不是于大剑神嘛，两年前在我手下没坚持过三招，怎么？有长进了？咱俩再走一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月白长裙，腰间佩剑，裙角飘扬间，能看见白皙的脚踝上那一朵鲜红的蔷薇。
是白芨。
于远山脸色立即像吃了屎一样，抱拳强颜欢笑说，“不敢和白大剑神论剑。”
白芨走进来，没理我，先走到柜台旁取下那藏着断剑的剑鞘，又来到我身边，眼底有笑意，她说：“喂，把你的剑拿好。”
我接过剑，又听白芨对于远山说道，“凭你也配在这里喝酒？凭你也要跟掌柜的论剑？我这辈子只输给他一次，想赢他？先赢我白芨！”
于远山沉默良久，到底是向我抱拳鞠了个躬，诚恳说，“是于某有眼无珠，今日在此立誓，烛龙教永不找红尘客栈麻烦，还望掌柜海涵。”
我摆摆手，先不理他，对佩戴兵器的众人说：“陈某在这里谢过诸位了，不过还请尽快离去，免得让六扇门找诸位的麻烦。”
白芨哈哈大笑，说，“你个傻瓜，还不知道吗？六扇门老捕头发话，红尘客栈可以随意佩戴兵器了！”
佟大宝在旁感慨说，“掌柜那番话说的真好，什么是红尘？咱走江湖的怎么就高人一等了？是佟大宝误会掌柜的了！过会儿自罚三杯！”
我愕然，忽然想起那天一起喝酒的老人。
他最后离去说，“话老夫会带到，红尘客栈也终有一天会废除禁兵令。只希望到时候，掌柜的别冷了老夫这等平民百姓呐。”
我摇头笑笑，对仍然不知所措的于远山说，打坏的桌子板凳怎么算？
“照赔不误！”
“之前的那笔账怎么算？”
“十倍奉还！”
“好。”我点点头，对他以及众人说道，“那今天这顿酒，我来请。”
他一愣，再次抱拳，眼中有感激，他沉声说，“谢过掌柜的。”
夜幕降临，在嘈杂混乱的拼酒声中，白芨站在我身边，她撩起散乱的发丝，对我说，掌柜的，听说你给我留了上房？去，给我开一间。
我悄悄问，这次住多久？
她巧笑嫣然，答，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