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记云梦双杰】《青山万古》

第一章、坞中曾少年
“年少未涉世路艰 只道无惧 无羡”
----独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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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喜欢吃葡萄。
葡萄不同于夏日秋日里普通的提子，颗粒饱满更显得色泽鲜美，哪怕个头小一点，甜度和软度却是不减半的。
夏天的时候天气炎热，哪怕是窜进莲花湖里避暑摘莲蓬也无法消解，阿姐会带来新切好的西瓜，有的甚至带了冰碴子。
莲花坞门口有一口老井，很深很深，井水却甘甜可人。有时候魏无羡淘气，会把脑袋往井里探，江澄总爱背后给他脑袋瓜子一巴掌，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的样子，不会把他推下去让他失足深井，也不会给了他下次存心报复的机会。
莲花坞的校场边缘有一块腾出来的空地专门搭了葡萄架子，据说是很久以前让阿姐指挥一众弟子搭上来的，每到夏日足不出户就能吃到新鲜的葡萄，实在是幸事。
只是可惜了魏无羡这欠儿吧唧的样子，也不知道随谁，开始总对葡萄嗤之以鼻，自从阿姐搭完了葡萄架子，把秋天新结的葡萄给他吃了一个以后，每年的秋天都有一场抢夺大战。
那是江澄记得最清楚的一次。
阿姐去了眉山虞氏，徒留了一架子没人要的葡萄。魏无羡赤着上身躺在地上，校场上打斗的尘土纷纷而下，江澄伸手够下来一颗葡萄塞进嘴里：“今年的葡萄没有往年的好吃了。”
“一定是因为师姐走了，没人照顾了。”魏无羡慵懒地伸出手：“快，给我一个。”
江澄嗤了一声转过头：“自己拿，懒死你算了。”
“拜托了师妹！现在可是夏天啊，夏天是什么，冰葡萄和冰西瓜啊。师姐不在没有冰西瓜，那就麻烦师妹你给我搞点冰葡萄吧？”魏无羡一边笑着一边坐起身，赤裸的上半身让江澄皱皱眉。
“快把衣服穿上，小心一会我娘来了！”江澄低声提醒道，顺手从葡萄架子上摘下一颗粒大的扔给他：“拿好咯，就这一颗！”
魏无羡剥了皮扔进嘴里：“急什么，虞夫人对我也就骂两句，听着不就得了？”
江澄再一次嗤笑：“你倒是心大。”
少年时总有一颗心关乎于玩闹，关乎于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日月同寿，还有无数的时光拿来消磨挥霍，就像春夏秋冬四季轮换，时光却不等人。
等虞夫人挥着紫电来的时候魏无羡已经一骨碌爬起来跑远了，江澄尴尬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江澄，你倒是有出息，成天跟着魏婴做这些混账事，人家啊，和你可不一样。”虞夫人收起了紫电凌厉的光芒，指尖摩挲间又是一声冷笑。
江澄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训斥，不能说是训斥，或许是一种嘲讽吧。讽刺他前十多年来努力做的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知道了，阿娘，我下次会改。”江澄收敛起眉目间一丝尚带的轻狂和焦躁，俯首帖耳地探向了母亲所预期的那个极端发泄口，尽管往深了，是万丈深渊。
虞夫人玉指点在他脑门上，语气里仍旧是恨铁不成钢：“改改改，你天天都在说你会改，可是你改了吗？人家就算是天天不务正业也能拿第一，天生的，你学不来！后天再不努力，你就彻底废了，江澄！他只是个家仆，可你将来是要做家主的！”
江澄眨眨眼，有滴小小的泪珠落在校场上还翻滚着泥泞尘埃的土地上，瞬息间就被夏日灼热的温度化得一干二净。
虞夫人离开的时候，紫衣上束腰的背影衬得她婀娜多姿。分明也是个窈窕美人，只可惜生而为女，苦了一副要强的性子。
江澄仰起脸，吸吸鼻子，转身朝着魏无羡躲藏的地方走去。
魏无羡躲在校场周围的葡萄架下，嘴里咬着一颗鲜嫩带水的葡萄粒，朝他招招手道：“江澄，过来。”
江澄哼了一声，挪开眼睛，脚下却听话地越走越近。
魏无羡见他冷着脸，愕然却没表现在脸上，他所理解的，自从自己懂事后便少不了的争吵，终于化成了一道无情的枷锁，捆绑住了本就自尊的江澄。
“江澄，你阿娘又骂你了？”魏无羡道。
江澄沉默着在一旁坐下。
“我知道，江澄，我还是那句话，你别听他们胡说！无论你阿娘又和你说了什么，你要记住，家主之位一直就是你的，我不会和你抢的。”魏无羡扳过他的肩膀，迫使江澄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说到做到。”
江澄脸上的阴霾还未散去，只是顿了顿，才不甘不愿地点点头：“我知道。”
魏无羡切了一声，把葡萄扔给他：“我说过的，我们可是云梦双杰！”
是啊，云梦双杰
。
那是江澄躲在母亲谩骂和过高期望的羽翼下，唯一一点甜头。
——
时隔三十年。
莲花坞又是一年酷暑时节，江澄从莲池里跳出来，湿透的衣服被风吹得水珠乱溅。
门生从一旁端着一盘葡萄过来道：“宗主，这是前几日金宗主从兰陵送来的，据说都是精品。”
江澄皱着眉打量了水晶盘中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拼命地想要翻涌起胃中熟悉的少年感，却还是徒劳无功
“拿下去吧，放到书房。告诉金凌，我过几天就去兰陵找他，叫他好好准备清谈会。”江澄一手摩挲了紫电，犹豫了一会又道：“过几天，我帮他择一门好亲事。”
脑袋有些超负荷的疼痛，他抬眼看向莲花坞中的艳阳天。时过境迁，房子都拆了一遭，也只有这太阳是三十年如一日的光亮。
金凌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江澄左手伸出，抓了个虚空。
书房里还算凉快些，方才那盘葡萄摆在桌面上格外显眼，江澄伸手拿出一颗塞进嘴里，甜意在口腔间弥漫开来，甜到了牙根处却泛着微微的苦。
再没有一种葡萄有当年的那种味道了。
本该与自己一同度过这一片酷暑的人，又在哪里呢。
或许是怀里抱着个孩子，嘤嘤啼哭，温柔地告诉他，不许哭，哭了不给吃葡萄。或许是早已娶了妻子，佳人眷侣，哪怕炎夏，也是一方良辰。
可惜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他现在或许游荡在某一处角落和蓝湛逢乱必出，又或许待在云深不知处的山林里图个清凉，逗着兔子。
江澄放下手中的扇子，干透的衣服倒是吸取走了浑身的热汗。他笑了笑，腰间的九瓣莲纹银铃叮当作响。
随手端走了那一盘葡萄，江澄挥手召来门生：“告诉金凌，以后不用做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当个……家主。”
那门生也是个多嘴的，道：“金宗主近日总爱和蓝家的几位公子一起夜猎。”
江澄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道：“不必管了，现在有几个朋友，总比将来孤家寡人一个人的好。”
他伸手摘过了盘子里的一粒葡萄，塞进嘴里，挥手示意门生带下去。
他还是老了。
岁月不可能永远眷顾一个人，这些年来他虽轻松了点，可眼角还是不经意地多了些痕迹。
江澄暗笑，你看他，过得多好啊，有人陪，有人笑。
他所期望的，也不过是他还能惦记着他，每到除夕夜的晚上，同他来莲花坞再赏一次河灯，再放一次纸鸢。
就像莲花坞里，当年的葡萄架子，也早已废黜。
他的所谓余生，终究还是只有江晚吟三字。
——原作者：九九不是久久
（已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