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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劫(中)

2023-03-05王昭君杜鹃劫杜勋平都公主杜杰 来源:百合文库
当杜勋骑着高头大马凯旋回朝时,身后由他斩获的十几面匈奴王旗一字排开,好不威风。人群的欢呼和崇拜的眼神让他很受用。一双眼睛,无喜无嗔,隐藏在人群之中。但杜勋还是发现了,一下子变得冷静了。他不禁想起了当年作为羽林孤儿初来长安时的事……
“杜杰。”小杰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小名,声音飘忽,刚刚走过去的时候后面明明没有人,再说偌大的长安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初来乍到会有谁认识呢?
他扭头一看,一位戴着面纱的少女转身匆匆离去。
多年后脑海中那位少女的身影早已模糊,只有那平静之下暗潮汹涌的双眸,他还记忆犹新。
“渡劫。”莫名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视线重新定回现实,那双眼睛早已不知去向何处,他忙四下里寻找却只是徒劳。
“公主,期年未见,久疏问候,臣该罚该罚!”
“骑都尉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臣罪该万死,回京途中有司百般困辱,耽误数旬行程,故未能赶上公主的笄礼。但臣绝未忘记此等大事。贺礼也早已备好。因为想当面把它送给公主,所以笄礼当天才没送过来。”
“嗯,这的确不是你的错。衮衮诸公,碌碌汉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谓‘鄙夫不可与事君’,‘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当然陈汤矫诏在先,又贪财不检,遭人揭举,且素与丞相不善,有司为难也是自然。你还是别和他走太近了。而此番你立下不世之功,堪称今之霍骠骑,竟不得封侯,也是受他牵累。光禄勋于永、驸马都尉史丹等名门大臣才是你要好好结交的。”
“是,是,臣受教了,谨记在心,谨记在心。”杜勋挠着脑袋尴尬地笑着,虽然公主说的都对,但唯独她这个样子自己并不喜欢。
“公主,礼物不想看看吗?”
“对对对,提醒了你几句,倒把正事给忘了。啊,是昆仑玉簪!这种玉质连宫里都极罕见,你从哪得来的?”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润如羊脂的昆仑玉当然是从天地精气所聚的昆仑山中得来的。绵薄之物不成礼,只是略表臣心耳。”
和这根玉簪相比,骑都尉二千石的年俸简直是九牛一毛。他是不会用不义的手段得到它的,想必他在西域有一段奇遇才得到它的。既然他不愿意说,公主她不会追问。
“勋,看在这簪子的份上姑且算你功过相抵吧!快帮予戴上簪子,予想看看。”她走近几步,一低头露出雪白的后颈。
“诺。”星云昭明幻镜中的丽人莲脸绯红,而镜面相对的墙上映出了镜背星云纹的影像,一切都显得那么梦幻而不真实。
“对了,臣今日来既是拜访,又权当告别了,还望公主莫怪。离家七载至今未归,家母必是日夜思忧。乌有反哺之恩,羊有跪乳之义,何况为人子乎?”
“这个你倒不必烦忧了。予已派人接你母亲来京,不日便到。予没有做多余的事吧?”她坏坏一笑。
“但臣还有大事,必须回乡……”话已到了嘴边,他却硬生生地咽下了。
“怎么会呢?臣感谢还来不及。臣在此代家母谢过公主。那么臣先告退了。家母将至,府里还得好好布置布置。”
“好孩子啊,这么多年没见变壮实了,也变俊了,好啊。”
“阿母却老了好多,这些年受苦了,都是我的错。”
“傻孩子,你去给你阿翁报仇,难道错了吗?再说现在日子好过了,那过去的苦也都是甜的。”
“阿母,嫱儿这些年过得好吗?”
“怎么会好呢。王家老小那么多张嘴都等着吃,我手头宽时总少不了帮衬帮衬他们一家。倒是她命好,竟然被选入宫中,没准真当上王妃了。”
给阿母夹菜的长箸“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杜勋半晌说不出话来。
“孩子,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只是有些吃惊罢了。阿母多吃点,来尝尝这个鱼羹,刺都剃了,软软的很好吃。”杜勋强颜欢笑,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
“好好好。”
“阿母,嫱儿什么时候入的宫?”
“两年前喽。傻孩子,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那孩子是好,但已经入了宫,不要为一个不可能的人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啊!你看看那位平都公主,还派人恭恭敬敬地接我这个糟老婆子,不是对你有意思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我去谢恩时还亲眼见到那位公主,人品性情样样都好,你可要好好考虑啊。”
“阿母,孩儿还小尚不及冠,终身大事也不急这一时吧。长安这么多世家公子有意公主,而我没有侯位,且侍奉君上时日尚短,君上在为公主择婿一事上未必会垂青于我。阿母好意孩儿岂不知,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操之过急反而坏事。”他脸上带着笑容,紧攥的左手却滴下血来。
“你能这么想,那我也就放心了。”
“泰叔,备好马车和珠宝,我要去掖庭令那儿一趟。不过此事不能让公主察觉,只能声东击西了。 这样吧,泰叔帮我应下于大人的请帖,就是馆陶长公主庆生宴的那个,再去列个礼单,我回来过目。还有以后我出门的事就不要惊动阿母了。”
“诺,少主。”泰叔是父亲在长安的仆人,自己刚来长安时受了他不少照顾,现在自己有了府邸便招他做管家了。
“好你个掖庭令,不过是个阉人,收了那么多珠宝居然只告诉我嫱儿的情况和给了一幅嫱儿的画像,连见一面都不肯安排。这只老狐狸可能已经起了疑心,接下来更不好办了。泰叔,备车去咸兄府上。”他顾不得端详嫱儿的画像又要准备出门,虽然觉得画上的嫱儿貌似在哪里见过,不过本来自己就见过小时候的嫱儿,就算女大十八变,看着总会觉得熟悉。
“诺,少主。”
“若只是见上一面倒不是什么登天难事,但是呢。阿勋,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盘算着把那个什么嫱儿接出宫?这是不可能的。有幸放出来的都是人老珠黄。君上就是为了填充宫室而征召良家子,又怎么会放人呢?除非夷狄请婚,否则断无结果。”
“难道答应丞德成为龟兹王,然后请婚汉廷才是正确的选择吗?”这样荒谬的想法只是一瞬而过,如果违背承诺娶了丞德就算嫱儿原谅自己,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嫱儿呢?
“咸兄,你说什么呢?不过是位故人罢了,幼时多受其惠,今日图报。如果麻烦了咸兄,我也过意不去。”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带你操练五兵时你还不够烦?当然了,当年你父亲在教导我时也被我烦了好久。”
“那真是谢谢了。”
“客气作甚。尝尝拙荆亲手做的点心。”
“呀,能请到杜老弟这样的少年英雄真是我于某的荣幸啊。老弟那四开的大玉屏简直巧夺天工,所雕吉鸟瑞兽栩栩如生,东王公西王母仙寿赐福,内人着实喜欢啊。”
“君侯过誉了。君侯邀我来为长公主庆生,是我的荣幸,又岂会推托?区区小礼,不成敬意,长公主喜欢便好。君侯和我私话,为的不是这个吧。”
“哈哈哈,老弟果然是个聪明人。那我也不试探什么了,公主既有意于你,我和车骑将军许嘉乃至公主的生母傅婕妤便也支持你。像我一样娶个公主,进可为天汉栋梁,为君父分忧,为黎民谋福;退可为贤侯名士,交天下俊杰,乐富贵风雅,岂不美哉?尽管老弟没什么家世,君上迫于众议也未赐侯位,但老弟已立有封侯大功,年纪尚轻便为君上所重,掌羽林禁军,前途必定无限,封侯也是迟早的事,所以莫要生出尊卑不匹之念。朝中实未有哪家公子比得上老弟。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老弟难道忍心看到公主不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吗?她对老弟的大恩不用我说,老弟心里也一清二楚吧。”
“这话是公主让君侯传达的?”
“老弟还是不懂少女心啊。她怎么好意思说呢?但任谁都看得出,少不得我这个大叔越俎代庖来当一回传信的青鸟了。年轻真是好呢!”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君侯好意杜某心领了,但杜某已情定一人,万死不改。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纵公主待杜某恩重如山,唯独此事杜某万不能答应!还望君侯莫怪!”
“我感觉老弟还要学习一个,老弟非常熟悉《诗》的这一套道理,老弟毕竟还太年轻。知我言下之意乎?我告诉老弟,我是身经百战了,见得多了,长安的哪一个侯府我没去过?老弟要知道,担任驸马都尉的史丹,比老弟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我跟他‘谈笑风生’。老弟呀,要提高自己的知识水平。知否?我为老弟着急。很着急啊,真的。不过老弟有一个好,宫省内外获悉圣意比内廷侍臣还快,但是说的话啊,太简单了,有时候甚至幼稚,知否?我很抱歉,我今天是作为一个长者跟老弟说,我不是白手起家者,但是我见的太多了。我有这个必要告诉老弟一些人生经验……”
“于大人勿复再言,退下吧,予想单独和他谈谈。”公主突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眼圈红红的。
“公主怎么……”于永也没料到公主竟然会在后面偷听,“诺,臣先行告退。”
“公主……”杜勋竟然一时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了。
“勋,予爱子!子爱予乎?”
“臣诚惶诚恐!此语公主万不可轻言!”杜勋吓得跪下了。
“啪”的一个巴掌打得他脸火辣辣的疼。
“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要在予面前演君臣之戏?如果予不是公主,只是一个良家子,你就会爱予吗?”公主大声哭喊道,用力地捶着他的胸口。
“好……我不站在人臣的立场上,只说心里话,我爱的不是什么身份地位,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而已!就算嫱儿成了王妃,我依旧爱她,飞儿扑火般义无反顾地爱她!而公主和我哪怕没有尊卑之别,我也不会爱你。因为我爱上了她就至死不渝!”
“果然呢,爱是自私的。予已经纵容你去西域冒生死之险。但看到你拿无望的爱一直折磨自己,这一次我绝不会纵容!嫱儿她也肯定不希望你这样,看不到未来,得不到幸福!”公主泪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杜勋,使他不敢正视。
“人轻如絮,命难自主。未来什么的本就是自欺欺人,就像臣和她的约定消失在这风中,再也找不到了。能爱她,知道她过得好,就是臣最大的幸福。公主,恕臣告退。”
“阿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咸兄,你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哼哼,好消息就是那阉人终究不敢驳了我的面子,同意安排你和她见一面。咳嗯,”萧咸故意顿了顿,“但坏消息是那个嫱儿拒绝和你见面,传话给你:‘我在宫中一切都好,切勿挂念,好生珍重,千万莫做此等有违宫禁、凶险无用之事。’当然了,那阉人是不敢编谎话骗我的,他有把柄在我手上。如果阿勋很想见她,我可以叫那阉人用强让她答应,小事一桩不麻烦的。”
“这真不必了。我都说了,只是位故人罢了,我只是想报恩,既然她不愿意见面,我便也只好作罢。此番结果我已经很满意了,多谢咸兄!”回京已小半年了,对于嫱儿之事他也慢慢接受了现实,但是听到嫱儿不想见自己,要说一点都不伤心失落那才是谎话。
“你我情同手足,何必言谢。只是我多嘴,公主一事我素有耳闻,本不想提起的,但确实兹事体大,不得不问,你到底意下如何?当然,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
“咸兄,我和你说实话,我不爱公主,所以我绝不会娶她的。”
“唉,不爱难道就能不娶吗?看看多少伉俪深情是在结婚之后慢慢培养的,当然我这么说了你也不会听的,还会以为我也当了公主的说客。罢了,你一向如此任性,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的,只要你自己想清楚了。”
“是的,我的心毫无阴霾!”
翌日在君上问起当今青年臣子论谁为冠时,杜勋回答是御史萧绍。这个萧绍可不简单,是大鸿胪萧育之子,中郎将萧咸之侄,君上恩师、前将军光禄勋萧望之之孙,既是名门之后,又是青年才彦,而且尚未婚配。杜勋自以为这个回答是完美的,没想到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制诏骑都尉:“平都公主,朕之幼女也,系傅婕妤所出。旦夕承欢皇太后与朕躬膝下,太后与朕爱甚矣。 今公主年已及笄,适婚嫁之时。《易》曰:‘归妹,天地之大义也。’朕承大母皇太后懿旨,于诸臣中择佳婿与公主成婚。《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闻骑都尉杜勋人品贵重,且未有家室,与公主婚配,堪称天设地造,朕心甚悦。为成人之美,兹将平都公主下降骑都尉杜勋。一切仪礼悉由太常议行。”
虽然杜勋上表婉拒赐婚,但元帝认为这是他在谦让,更加欣赏这个年轻人了,不仅驳回了他的请求,还特意口谕表彰他奉职勤勉、事上谨敏。
洞房花烛夜,杜勋逼着自己把眼前人想象成画中嫱儿的模样,可是他失败了,一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梦见嫱儿在那棵树下祝福他,还叮嘱自己要好好待公主。醒来时泪水已濡湿了枕头。
未几,母亲染恙,辛苦了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走了,这也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为了他不冷落新婚的妻子,母亲坚持身后和父亲的衣冠一起葬在长安,不用落叶归根。他敬遵母命,在长安南郊的墓旁结庐而居守孝一年。而她放弃了公主府优渥的生活搬到草庐陪他箪食瓢饮,确实使他非常感动。
守孝期结束后不久,她怀孕了。看着她腹中小生命的成长,他也有了对家的责任感,对她也有了一些夫妻感情。
元夕佳节,他陪着她在府中赏花灯时不禁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的。只是这平静的生活实在太容易被打破了。
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礼赐如初,加衣服锦帛絮,皆倍于黄龙时。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从者,单于内弟左大将温敦也。
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
燕婉动听的官乐在大殿里飘荡。宫娥仪仗迤逦摆开。在庄肃、沉静的一朝文武的目光下,她走上来。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她走上来。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挮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
“后庭王昭君朝见天子陛下,天子万岁!万万岁!” 她垂下眼跪拜道。
大鸿胪萧育道:“请贵人仰望天子。”
“诺。”她抬头仰视道。
嫮目宜笑,蛾眉曼只。朱唇皓齿,嫭以姱只。容则秀雅,穉朱颜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小腰秀颈,若鲜卑只。丰肉微骨,体便娟只。姱脩滂浩,丽以佳只。滂心绰态,姣丽施只。
天子和单于大惊愕,半晌才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哦”的一声。
天子和单于发了呆,听不见萧育的一声咳嗽,只有一个女人的眼睛,在发着光彩。
萧咸出神地望着她,又想到了他,禁不住地叹息着:“看见这样的女人,不说好看的,是瞎子;看见这样的女人,不爱上她的,是傻子。”
萧育道:“贵人朝见大单于殿下。”
“后庭王昭君觐见大单于殿下,千岁!千千岁!”她垂下眼道。
呼韩邪自语道:“这是什么?眼前忽然发了亮?”
元帝似是在回答呼韩邪的话,自语道:“这不就是春光?她照亮了我的六宫。哎,可惜已经不是我的宠爱。”
呼韩邪仿佛听见一声回音,自语道:“仿佛暗夜的草原,陡然升起了月亮。”
温敦盯视着单于喜悦的眼神,不住地摸着腰间那把“经路”宝刀,心情复杂地道:“我看得出单于已经把我的姊姊忘却了。我恨这女人,她会毁了我。”
“平身。 ”
“谢陛下。”
萧育望着元帝与呼韩邪问道:“下面还有备选的美女,还要看吗?陛下。”
元帝望着王昭君道:“不,不用了。”
萧育对呼韩邪问道:“大单于呢?”
“不,不,就依天子陛下吧。” 呼韩邪还在惊愕中。
“汉宫中居然有这样一块未曾雕琢的美玉啊!好,你为我们唱一段‘鹿鸣’之曲来欢祝单于吧。”
“后庭王昭君万死,昭君没有学过。”
“哦?”
“臣昭君愿唱一支比‘鹿鸣’还要尽意的歌子。”
举朝震惊!
“什么?”
“《长相知》。”她从容地答道。
朝臣纷纷悄声议论道,这种乡俚下民的情歌,怎么能在天子面前歌唱,侮慢圣听!
“哦,《长相知》,这叫什么东西?”元帝有些吃惊,却并不生气。
“就是《长相知》,陛下愿听吗?”她依旧从容不迫。
“好,你唱吧。下面有人伴奏吗?”元帝笑道。
殿下无人回答。
“匈奴左大将温敦愿试一试。” 温敦突然走出来跪下道。他从腰间拿出一支胡管吹起来。
“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
长命毋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长相知啊,长相知。”
她唱得悠婉动人,声彻天外。元帝随着歌声,领会每一句诗。只有杜勋在拼命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她唱毕,跪拜。
“唱得好,真唱得好。是天上的音乐。平身。”
“谢陛下。”她站起道。
“但是你不觉得你有罪吗?”元帝忽然问道。
“昭君死罪。昭君没有迎逢陛下圣意,歌唱陛下的御作,昭君死罪。”她又跪下。
“不是。你在这样的嘉宾面前,唱起这样儿女的情歌,不是失了礼吗?”
“陛下能容臣昭君一言不?”
“好,你说。”
“陛下,如果能容昭君一言,这样的话是要站着说的。”
“好,你就站着说。”
她立起来,意态自若,侃侃而谈:“陛下,礼发于诚,声发于心,行出于义。天生圣人都是本着‘义’和‘诚’的大道理治理天下的。于今,汉匈一家,情同兄弟,弟兄之间,不都要长命相知,能天地长久吗?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长相知,长不断,难道陛下和单于不想“长相知”吗?难道单于和陛下不要“长不断”吗?长相知啊!长相知!这岂是区区的男女之情、碌碌的儿女之意哉!”
“好,好!” 元帝忍不住连连点头。
“啊,陛下,这真是说得好极了。” 呼韩邪也忍不住称赞道。
这时,全朝上下也忽然欢快起来。只有杜勋独自黯然神伤,她唱这首歌不就是唱给自己听的吗?即使她丝毫不瞥向自己,自己也能感受到她心的朝向。
“你看,这一点不就神奇吗?”元帝对呼韩邪说道,又对温敦问道,“可你怎么也会吹这个调子呢?”
“启奏天子,塞上胡汉两家百姓都会唱这首歌。”
“哦,胡人、汉人都会唱?”
“是的,陛下。”
元帝指着王昭君,向萧育问道:“这就是单于未来的阙氏吗?”
萧育望着呼韩邪道:“那就看大单于的心意了。”
呼韩邪立刻走向元帝面前,作礼道:“臣感谢天子。”
萧育道:“恭贺单于殿下选了阏氏。”
这时,全朝上下顿时欢呼起来。殿外喊着:“单于和亲,千秋万岁!”
不过有两个人完全高兴不起来,一个是杜勋,另一个则是温敦。
元帝道:“恭贺单于,万福吉祥。单于阏氏,吉祥如意。”
温敦压下内心的愤根,笑着走向元帝,跪下道:“启奏陛下,温敦万死。不知我们的新阏氏是天子的哪家公主?”
元帝转身对王昭君说道:“王昭君听封。”
“臣昭君在。” 她跪下道。
“汉天子刘奭,御封王昭君为昭君公主。佩紫绶金印,鸾旗凤辇,仪同大汉王妃。”
“王昭君恭谢圣恩。”
“萧育、杜勋听旨。”
“臣育在。”
“臣勋在。”
“萧育乃辅弼大臣太傅萧望之之子,多次出使匈奴,累建功勋。兹再命大臣萧育持节匈奴,为汉天子送亲正使。并将匈奴所需丝绵、铁器、粮食、文物如数送往龙廷,作为昭君嫁妆,并连年输送,长此不断。”
“臣领旨。”
“杜勋听旨。杜勋乃朕女平都公主之夫,汉家帝婿,堪当大任。现封杜勋为昭君之兄,并作萧育副使。”
“臣领旨。”
“怎么样?大单于、昭君请更衣吧。未央宫上就等着你们举行大礼了。”元帝对两人说道。
呼韩邪、王昭君异口同声道:“是,陛下。”
“好,请吧。”
宫乐大作,呼韩邪与王昭君从便殿两方盛装走上去来到元帝面前。
“臣感谢陛下这般厚礼。”
“臣昭君感谢天子深恩。”
呼韩邪、王昭君向元帝施大礼。
呼韩邪向她呼唤道:“昭君阏氏,让我和你一同去向北方,去向美丽的大草原吧!”
“诺,呼韩邪大单于。”
呼韩邪与王昭君相对作礼。
制诏:“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嫱为阏氏。”
“君上派我去送亲,可你已有了身孕,心里总觉得不妥。要不我上表推辞吧?接替我的副使人选我也想好了,就是中郎将萧咸萧大人。我已经知会过他了。”
“夫君是担心妾身才不想去呢,还是在逃避着什么?”
“这……”
“夫君很想见见嫱儿吧,只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如今她要远去匈奴,你们可能再也见不着了。所以你还是去送送她吧,妾身不要紧的。”
“可……好吧。”
“杜大人,你受汉天子所封,乃昭君兄长。此处无旁人,请站起来说话。”
“兄长吗?”他苦笑着喃喃道。
“诺。臣恭贺公主夙愿得偿,终成王妃。”
“一别十年聚难散易,而你想说的却是这个吗?”
“我……”
“昭君公主、杜大人打扰了。烦请杜大人移步,萧某有急事相商。”营帐外响起了萧育浑浊却有力的声音。
“萧大人,什么事这么紧急?”
“匈奴的左大将温敦突然调集亲兵包围了单于大帐,现在已经杀成一片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现在出了阴山,没有边军照应,距龙庭又远。这事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了。没时间犹豫了,拖得越久大单于越危险,对我们也越不利。温敦和大单于还有我们兵力各有多少?”
“温敦大概百余人吧,而大单于恐怕只有五六十人。我们这边能上的不过四十人。”
“足矣。萧大人,你年高德劭,还是坐镇后方吧。留十人在此戒备,其余的随我援救大单于!”
 “杜大人好意心领了。但老马识途,就让老夫去吧。驾!”萧育竟先一步策马而去,真是老当益壮。
“大单于,快来这边!大家坚持住,掩护大单于撤退!”杜勋一骑当千,冲进了温敦的包围圈,接出了被困的呼韩邪。
“你可是我的单于啊,怎么会让你逃走呢?还有那个汉女,我会让她给你陪葬的!毕竟那是单于你看上的女人啊!哈哈哈……”温敦拔出“经路”宝刀,狂妄地笑着,“传令当户休勒,给我活捉单于!至于那个汉女,我要亲自会会,看她到底有什么妙处,竟迷得单于忘了我姊姊!”
“乌拉”一声,送亲营帐北面的山头上一下子蹿出了数百骑,惨白的月光中匈奴兵铁面狰狞呼啸而下。
“不好!嫱儿!”杜勋心中一急,手上刀锋走偏,竟被一个匈奴兵偷袭得手,左臂拉开一个大口子,温热的鲜血涓涓流下。反手一刀解决了杂兵,他和温敦主力拉开距离,撤到萧育身边。
“杜大人,敌人太多,你护送公主向南撤,我和大单于往东,分头求援。请务必保护好公主!”
“诺!可萧大人你?”
“我萧育五十有四,数使匈奴,什么危险没经历过?杜大人更担心的是公主吧,快走!”
“多谢萧大人,保护好大单于。驾!”杜勋驰往昭君营帐,温敦带着精锐紧追不舍。一路上他拿着弩机转身射杀了不少温敦的亲兵。而突然出现的数百匈奴骑正向东追击着萧育和单于。
“嫱儿,快……”杜勋急匆匆闯进昭君营帐,不料看见只穿着心衣的她正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眼下情势危急,失礼了!”他抄起床头的大裘给她披上,轻轻一抱就把她抱了起来。
“呜啊。”她发出小猫似的惊恐声,但看清了他的脸庞后又温顺安静地贴着他的胸口,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帐外的砍杀声。
“嫱儿先闭目一会儿吧。”杜勋一刀劈开帐帘,抱着她冲了出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自己不正是帝释天转世吗?这些匈奴兵根本不足以和阿修罗相提并论!
在数十人重重包围中,他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在他夺回战马将要南撤之际,温敦横刀立马挡在他面前,轻蔑地笑着:“羽林的环首刀,好刀啊!不知道和我的‘经路’比起来怎么样?哈哈哈!”
“啊!”纵马一跃,杜勋飞快地挥刀,带起了呼呼的风声,却竟然只和温敦不相上下。由于左手既要御马,又要抱住嫱儿,左臂的伤口更深了,血流如注,染红了她雪白的狐裘。
“啊,这样就不行了?还以为你能让我再高兴一会儿呢!你刀是锋利的,但是,人却变钝了!”温敦猛地一刀砍下。
“呃。”他用刀吃力地格挡下这一击,不知道什么时候嘴角已经渗出血来。
“怎么了?以你现在的本事别说阵斩郅支单于,连从我手中逃走都不可能。吼,原来是有个累赘缚住你的手…”
“嫱儿不是累赘!”他突然暴起,环首刀划过“经路”火星四溅,瞬间挥向温敦胸前,“嘶”的一下划破了温顿前胸的皮甲,逼得温敦连马带人急退数步。
“小驹,记得一路往南跑回九原。嫱儿,握紧缰绳别害怕,你先撤我随后就跟上!”
“不,不要又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追兵来了,快走!不许回来不许停!”他跳下马来拍了拍小驹的屁股,它果真通人性似的嘶叫着向南飞奔。
“傻姊姊,放下刀我无法保护你,拿起刀我无法拥抱你,这就是原因啊!”少年笑着擦去了嘴角的血,双手紧握刀柄,又一次举起了那斩断一切羁绊的刀,举起了那毫无阴霾的心之刃。
而转眼间,一群匈奴骑兵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我不会直接杀了你,我要慢慢折磨死你。郅支就算反叛也依然是尊贵的匈奴王族,竟然死在你这个低贱的汉人手上,他可是我的猎物啊!那个汉女我已经派兵在追了,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她在你面前是怎么受辱而死的!”
温敦左手一指,一个匈奴骑兵便全速冲向杜勋,闪着寒光的矛刺出死亡的轨迹。
“和小德比,你还差的太远!”他一闪就避开了攻击,干脆利落的一刀砍下匈奴兵的右臂,而那个匈奴兵则瞬间坠马,看着自己的断肢惊恐痛苦地嚎叫。
“看来是我太小瞧你了,贱种!你们四个一起上,剁了他的双手双脚,让他趴在地上求我留他一条贱命!”
四个匈奴骑兵从四个方位一齐冲向杜勋,四把刀从四个不同的角度一同砍向他。
这根本无法躲闪啊,抱着孤注一掷的觉悟,他将刀猛地刺进最先冲到自己面前的马的心脏,下一瞬紧抱着马颈翻上马,一拳把匈奴兵打下地。
而受伤发狂的战马则冲向另一边的匈奴骑兵。趁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他一把夺下对方的刀,拔出自己备用的八面剑一击刺杀。他又顺势跳上那匹马,径直向剩下的两个匈奴骑兵发起了冲锋,右手剑,左手刀,两道血溅起,刹那间将两人斩于马下。
“哈,哈,哈……”他不停地喘着粗气,虽然成功地以一敌四,但也已筋疲力尽,支撑不住身体,左手几乎举不起来。
“贱种,本大将已经玩厌了。全员听令,将他拿下!”
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又斩杀了四五人,由于体力不支最终还是从马上坠下。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儿了吗?不知道嫱儿有没有脱离危险。还没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呢。我死了,她还有公主会为我流泪的吧,这样想想这一辈子还算值了…傻嫱儿,不都说了不许回来,怎么还一个人跑回来了……”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他倒在这月华普照的战场之上。天空飘起了洁白的雪花。身体开始冰冷的他在血泊之中渐渐地闭上了双眼……
“杜杰!”
(和亲部分引自话剧《王昭君》第二幕,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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