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神探，而是狄公——评《大唐狄公案之铜钟案》

《铜钟案》的主角狄仁杰是浦阳县县令。在中国古代，县令掌一县之政，凡赋役、养老、祀神、贡士、读法、表善良、恤穷乏、稽保甲、严缉捕、听狱讼，皆躬亲厥职而勤慎焉。可以说，除了不需要领兵打仗之外，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县令来处理。追凶断狱，只是县令日常职责中的一部分。而且，哪有那么好，一段时间内只有一个案子发生？因此，中国古代公案小说虽以断案为主，但也会杂以国计民生；往往在一本书中，同时勘破几个案子。高罗佩保留了这些创作风格，《铜钟案》一书三案并起，案件相互交错；在故事的盘旋前进之中，又点缀以浦阳县的民生和朝廷形势。
《铜钟案》一书共25章，第1章狄公和洪亮查看本县卷宗，屠户女儿奸杀案出现；第3章陶甘和马荣、乔泰查访全城后向狄公回报，陶甘提出自己的疑惑，晋慈寺淫僧案初现苗头；第6章狄公升堂审讯屠户女儿奸杀案，梁老妇人申冤，梁、林两家绵延二十余年的命案浮出水面。此时，狄公已经推断出屠户女儿奸杀案的真相，并派马荣寻找真凶；他和乔泰则一起动身拜访邻县县令，并暗中独自布局晋慈寺淫僧案；陶甘去调查梁老妇人和林樊的情况，洪亮坐镇衙门，统筹人员和各项事务。第13章屠户女儿奸杀案告破，而后狄公亲自与林樊展开周旋，将其限制在浦阳县内；陶甘前去拆除林家附近的废宅，借此盯梢；乔泰前往林家城外的农庄，设立军帐监视其货物往来；洪亮传令守城士卒，严密监视过往广州人士，并派人于水闸处日夜巡视；马荣则前去保护梁老妇人安危。因为狄公手中并无证据，只好行此“打草惊蛇”之计，希望林樊能在惊慌之下露出马脚。
然而，林樊虽然有所行动，但是并未漏出任何破绽，狄公也开始焦虑起来。我们都以为，这是因为林樊一案的停滞不前。到了第18章，狄公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破获晋慈寺淫僧案。然后，五人同去圣明观打探消息，险些丧命。在得到证据后，狄公亲自赤膊上阵，将林樊捉拿归案。第24章，梁、林两家命案告结。
三案并起的叙事结构，使得《铜钟案》结构紧凑，环环相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屠户女儿奸杀案引出圣明观和乞丐排头申八，圣明观不仅是狄公破获晋慈寺淫僧案的行踪掩护；更是林樊家中地道出口和存放私盐之处。申八则成为最后狄公将林樊定罪的关键证人。这一手法还制造了本书中的叙述性诡计——在第14章到第18章之间，绝大部分的笔墨都在描写狄公与林樊的交锋，我们以为，狄公的焦虑和反常举动都是因林樊一案而生。后来才发现，狄公是因为晋慈寺淫僧案而感到不安。林樊一案失手，至多不过使嫌犯脱逃；晋慈寺淫僧案如果失手，狄公自己都将性命难保，还要连累身边的人。在这段故事中，梁林两家命案是明线，晋慈寺淫僧案是暗线，正是三案并起的叙事结构，使得这个叙述性诡计得以成立，给读者带来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阅读快感。
狄公是县令，他不仅要推理出凶手是谁，而且要让凶手认罪伏法。在《铜钟案》中，推理只是一半，定罪则是另一半。屠户女儿奸杀案，狄公对于木鱼声和废墟的推理固然让人钦佩，以金发簪的厄运击溃凶手黄三的心理防线却更加让人惊叹。晋慈寺淫僧案，他借助僧人的贿赂，设计揭破淫僧的真面目，这不算难。难的是，如何在抓获僧人后，真正让这些淫僧伏法，并全身而退。当今皇上为佛教所迷惑，欲封白马寺方丈为国师，僧人势力渗透朝野。如果依照常律，等待朝廷定罪，在这段时间内，僧人们必然站成一团，想方设法为这些人脱罪，甚至将迫害狄公。狄公研究周边军情，借刺史调兵之际，向全县百姓揭破淫僧面目。众僧被押解回衙门，却因为缺少兵士守卫，而被愤怒的百姓们活活打死。狄公则借夜探圣明观，以及本县致仕官员们的见证，将此事撇的一干二净。林樊一案，鞭打芦席出盐，坐实了林樊贩卖私盐的行径。
狄公又命申八上堂，指证林樊袭击狄公等人。狄公坦言，贩卖私盐为重罪，县令无权审判，此案将移交州府刺史定罪。林樊自恃财富通天，与高官皆有联络，便认下二罪，不料正中狄公圈套。依大唐律法，袭击朝廷命官等同违抗官府之谋逆大罪，案件将直达大理寺及御史台裁定，林樊这次难逃法网。狄公连破三案，其智慧已然显露无疑；而将三案定罪，则更见其过人手段。
故事讲得漂亮，小说可以称得上是筋骨强健；但细节生动传神，小说才能算得上是血肉饱满。很多侦探小说的故事都能引人入胜，但在过场人物和故事细节上却差强人意，令人颇感无聊。高罗佩则将它们处理的饶有兴味，不仅在工笔处笔墨淋漓，而且在闲笔处也惨淡经营。以过场人物为例，浦阳县衙的班头，从头到尾连个正式的姓名都没有，但几次出场却都让人印象深刻。狄公初次升堂，查阅衙役的俸禄册，责令班头补上少了的一吊钱。退堂之后，班头向衙役们诉苦：“老天爷啊，为一吊钱他也会吹胡子瞪眼！对咱衙役来说，可真倒霉！你们倒是说说，为什么那些昏官总到不了浦阳呢？”在监视林宅之时，班头收受了林宅管家的贿赂，他将此分给衙役们：“那管家给了我些银子，问我明日是否可以帮他送封信给一位朋友。我答道，倘若明日我在的话，定会帮他送。可明日我不会在那儿，因此我拿不到那封信。
这样一来，我既没违反大人的命令，也没因为推却这番美意而冒犯那位有脸面的管家，更没违反我给自己定下的诚实规矩。”嗯，这么“诚实”的衙役，真是“干的漂亮”啊！以故事细节而言，第25章狄公在衙门宣读朝廷的判决，众人来看热闹，“可那些上了年纪之人则心情沉重。他们知道，朝廷向来对于犯上作乱之事严惩不贷，那回百姓一时兴起杀了淫僧，亦可被视为暴民作乱。老人们害怕朝廷会对本地百姓严加惩罚。”寥寥数语之中，大唐律法的严厉，朝廷对于百姓作乱的戒备，都如在目前。林樊被判五牛分尸，水牛是向当地百姓借来的。“循惯例，刽子手交于农夫中一位长者一小块银子。虽说农夫们平时大多不会有银子过手的机会，可老农还是拒绝了这块不详之银。”仅此一语，农夫们的贫困和信仰便跃然纸上。
而《铜钟案》最为出人意料的是，高罗佩还在其中加入了不少冷幽默的细节。这使得人物的形象生动有趣，也使得故事更加生活化、真实化，很好的平衡了这些惨案的压抑气氛。马荣被狄公派去追查凶手，他将自己打扮成流浪汉模样，走到大街上，“众人瞅了他一眼之后，纷纷给他让道”，马荣心下暗自得意；“街上的小贩们见他走近，都连忙用双臂紧紧护住摊子上的货品”，却惹得他蹙眉怒视。狄公拜访邻县罗县令，托其为自己寻两个妙龄女子快活逍遥一番，“罗县令迅疾热情高涨”，他询问狄公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狄公答：“在京城之际，弟已厌倦了那些世故的色艺俱佳的姑娘。坦诚的说，弟对那些官宦通常不会垂青的姑娘较有兴趣。”罗县令笑道：“狄兄法眼高深，着实叫小弟佩服！兄已达及超凡之境，见凡人所未见，于粗俗中反见奇珍。”如此言语，令人喷饭，真是叫人佩服佩服。
其它如陶甘对店小二慷慨感谢，然后留下微不足道的小费，把店小二气得半死；马荣看见衙役们赌钱作乐，于是把他们训练的哭爹喊娘；申八与洪亮就袍子问题展开的对话，以及马荣看到狄公赤膊上阵的身材时的内心独白，都让人忍俊不禁，十分好玩。
高罗佩一生痴迷中国文化，因此在小说中，也不遗余力的描写中国文化。从形式上来说，《铜钟案》继承了宋明话本的传统，小说的开篇是卷首诗，接着是讲一个小故事，这叫做“入话”，然后才引出正文。从内容上来说，古代县令升堂、听讼、行刑的诸多流程，道观阎罗十殿的雕塑，城隍庙不可流血的习俗，其它诸如饮食、衣物、江湖黑话、行骗伎俩，乃至书中的仿明代木版画插画，都在高罗佩的笔下重现生机。这是一个让我们觉得自己才是外国人的外国人。
最后，我们来说说狄公吧。高罗佩所创作的狄公形象迥异于中外的各种神探，他不像外国的神探那样智商过人、情商感人；也不像中国的清官那样公正廉明、通晓鬼神，简直不像一个人了。他很能体谅身边的人，在深夜看完卷宗之后，他怕吵醒家人，便直接睡在了书斋里；陶甘因为一时好奇，没有听从狄公的命令，累的五人险些丧命，他只是出言告诫一番，便对此一笑而过。他会说江湖黑话，会唱歌谣，会诵诗。他的身手也不错，面对凶犯，撸起袖子就能直接自己上。但是，面对案件的未知结果，他也会焦躁不安；面对夫人的冷言淡语，他也会怀疑自己的决定；拒绝杏儿自愿为妾的请求后，他心中也觉得遗憾，只能自己安慰自己；破获三桩奇案以后，他也会因为这些人间惨剧而郁郁寡欢，甚至感到难以承受，不禁自问；“上天为何会容许如此多的惨案发生？”说到底，高罗佩把狄公塑造成了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也会有自己的犹豫，他也会犯错，但最终他还是会坚定的向着前方走下去。或许，正因为他只是一个人；所以，当他做到这一切的时候，才让我们觉得更加伟大。
他不是神探，他是狄公。
附录：这篇评论所据《大唐狄公案》版本，为2018年6月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所出版的一套六本版本。陈来元先生的译本很好，更是《大唐狄公案》中译本的先驱者，为《大唐狄公案》在中国的传播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但惜乎时代原因，陈本《大唐狄公案》为节译本，很多细节不全，甚至有所改动。所以，此篇评论以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版《大唐狄公案》为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