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掌海棠红（2）

她抬头望着教官深不可测的眼睛，才明白正题才刚刚开始。
“总部要派你回天津。成立天津站特别行动小组，代号海棠。
现在我们所做的都是要为你铺平以后的路，至于日后的任何状况都要由你独自面对：因为这个行动组只有你一个人执行任务，而我会负责接受你所有的情报。”见芷纤要插话，他忙抬手拦住，“现在，先听我说。”
“首先是高老先生的捐款：你哥哥会被暂时关进陆军监狱，并且会被安上重罪，政府将以此要挟你家出大笔钱营救。捐款就以这种形式汇入南京。而你也就有理由敌视国民政府，做出亲日的转变。这才是最重要的，亲日的这个立场你一定要摆出来。戏一定要做足！否则，让茂川公馆的特务发现，你的家人都会面临危险。高先生仙逝之前为天津站做出过很大贡献，现在只能由你完成剩下的任务。
当然，你亲日的理由还有一个，这可真的是天赐良机。井上一郎已经在天津海光寺的日本驻屯军工作，你们的关系也是你亲日的理由。你最重要的任务是接近井上一郎，并刺探出情报。”他递出照片，芷纤恍然大悟。
“我记得他。一郎的父亲井上雄与家父是早稻田大学的同窗。井上一家在我十六岁时曾来过中国，而一郎还在我家借住过几个月。算起来，我们还是朋友呢。”
听到芷纤亲切地说出“一郎”二字陈铭瑄心里很不舒服。“井上家族在日本的势力你清楚吗？”
“他们是日本贵族，在军政两界都有很高的地位。特训班的课程里都有所涉及。”
“你明白井上一郎的价值就好。”他双眼盯住芷纤，目光里透出不容半点质疑的严厉，“井上已经去你家拜访过几次，看来是想要续上多年前的友情。你们之间的故事，我不想知道，但从今以后，你们之间不存在半点友谊，只有你死我活的较量。”
芷纤立刻明白自己的失言：一声“一郎”暴露出自己的敌我不分。跟日本人何谈友谊？尽管当初与一郎交往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份少女之情尚未退却，但井上一郎胆敢侵略中国一步，他们之间就只剩下割袍断义、划地绝交。想到这里高芷纤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言说的表情。
“少尉。”陈铭瑄适时地摆出她的军衔。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少尉，从今以后作为少尉的高芷纤没有私情，个人的任何痛苦、悲哀、挣扎都已无关紧要。至少陈教官是这样理解国家使命的，他早已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洗礼，如今的他就像是一把经过无数次淬火的钢刀——所向披靡，任何的打击在他面前只有低头。他并不理解高芷纤的反应，在他看来这只是信仰不够坚定的表现，不，应该说是所谓信仰并不足信，而高的表现恰恰再次证明了他的判断，一股莫名的胜利之感让他在压抑的环境中尝到喜悦的味道。
“教官，您继续。”终于回到正常的模样：她沉静而恬美地笑了。
很好，这才是特工的素质：处变不惊，坚贞不渝。人才要为己所用才是人才，否则高芷纤就会变成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陈铭瑄暗暗想着：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为己所用。
铭瑄起身走到她身边，手轻轻按在女学生的肩头，无限温情地安慰道：“我知道，你是个以大局为重的好孩子。”教官无声无息地换了副脸孔，充满爱怜的语气里再也听不出一丝威逼利诱的凶狠劲儿。“哎，瞧我这主人做的，这么久都没想起换下头盘。”说着便亲自端走盘子。他最后留下一抹迷人的笑。
风流倜傥，芷纤倏地想到这四个字来形容这个她往日无限信赖的教官。趁着这个间隙，她稳了稳心神，赶紧收拾好心情。嘴角微微翘起，那份笑意很是迷人。只有你会“变脸”吗？她在心里较起了劲——在芷纤心里，教官只是又一次考验了她——这样的场面虽然令人心悸，但她竟觉得很享受。
铭瑄端出两份牛排，满脸歉意，“我擅自做主跳过汤和副菜，直入主题吧。”
“我想知道井上一郎现在在哪、干什么。”芷纤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接下来的谈话顺利进行。
“井上一郎现在是日军陆军中佐，现在在天津驻屯军司令部。”
“需要我做什么？”
“利用你们少年时代的友谊接近他。”
“我想知道他的价值。”
“以井上家族的地位，他会在日军中逐渐进入战局的领导层。就我分析，从他的身上能掘取到大量的情报。至于你怎么达到目的是你的事，总之要不惜一切代价。”
“这样的军官并不好接近。茂川公馆的特务对他也会特别关注。”
“茂川秀曾经亲自试探过你父亲，对吗？我们需要你也做出亲日的姿态。”
“做汉奸？”芷纤不住地摇头，“这个代价太大了，况且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
“他已经同意了。”陈铭瑄的眼神明白地告诉芷纤：你别无选择。
“不！”她异常坚决，“我愿意保卫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愿意为我的祖国流尽鲜血，但让我出卖名誉、背叛国家，绝不可能。”芷纤起身离席向大门走去。
陈铭瑄一个箭步拦住她的去路，怒不可遏地甩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她被掀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而陈教官并不放弃进攻，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脚步向后紧逼直至将芷纤扔进客厅的沙发。
她惊魂未定，下意识地奔向餐厅、抓起一把餐刀向教官逼来。陈铭瑄手疾眼快，一脚踢中她的手腕、伸手接住空中的餐刀，寒光一闪：刀尖已直抵她的咽喉。
“我不干了！”芷纤并无告饶之意，圆睁的双眼放出慑人的火焰。
“我告诉你：进了军统，就只有站着进来，躺在棺材里出去的。宣了誓就没有反悔的余地，这不是你耍小姐脾气的地方！”教官脖子上的青筋暴露，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高芷纤，你听清楚：你若是答应，高迩进监狱的事就一场戏；你若不应……我就让他假戏真做——在陆军监狱待一辈子！”
芷纤傻在那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芷纤惊魂未定时，他的手帕已经递了过来，见芷纤不接他竟弯下身要亲自擦干爱徒的眼泪。见芷纤怯懦地躲闪，他也不生气，完全没了刚才跋扈的气焰。“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不该这样过分。唉……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如果能有人代替你执行这个计划，我决不会为难你一人的。”
情真意切，让芷纤无所适从：到底哪一面才是教官的本来面目？想到这里，她觉得毛骨悚然——不仅因为有这样一个琢磨不透的上级，还因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可怕的人物。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到不安和恐惧，也第一次不知该怎样看待教官：该敬佩他过人的才智，还是该为着他的喜怒无常而敬而远之。
沉默良久，教官又开始布置任务：“我叫人把你所有的物品都运到我家来了。我要帮你收拾回去的行李。”见到芷纤泪眼婆娑中透出不解的眼神，他的心又软了下来，便耐心解释道，“有些东西不能带回去，会暴露你的身份。作为一名合格的特工必须事事小心，哪怕是一片落在你身上的树叶也要学会仔细甄别。”
不等芷纤平静下来，他就拉她上楼，为她收拾作为特工的第一份行装。
铭瑄捡出她所有的军装和身着军装的照片，“这些东西会招来杀身之祸，我会帮你保管到你不再执行外勤任务。”
他拾起一块檀木雕的挂链，好奇地盯着看，“这是什么？”
“一片海棠叶，不觉得它像我们国家的版图吗？”芷纤望着那片海棠叶，嘴角现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想起了无数欢乐的时光，“我们兄妹四人每人一块——是父亲给我们的满月纪念，是为了让高家的孩子自小心念国家。所以父亲才会要求我们“以身许国” 。
芷纤的娓娓道来让他徒生出许多感动，但他还是狠下心说道，“这个东西象征性太强，很容易暴露你的立场。对了，井上见过吗？”
“见过，但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含义。他以为这是为了纪念祖宅而刻的——我家祖宅的花园里有很多海棠。这还是家父解释给他听的。”
“为什么这样说？”
“父亲说：有些东西只要心里有就好，不必世人皆知。”
铭瑄迟疑了片刻还是把海棠叶还给了她——也许这一掌海棠叶将成为她的唯一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