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掌海棠红（6）

铭瑄走了，他将去往前途未卜的上海；而芷纤留在了挣扎中的天津。他们分别的那天是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两天之后天津沦陷。
高芷纤依旧光鲜亮丽，高公馆里的两台收音机昼夜不停地响着。中文、日文、英文听得高府的仆人们头昏脑涨。
她要出门了，兰亭竭力拦住姐姐：“姐，你不能出去，租界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外面很危险。”
“兰亭，听姐的话，你好好在家收拾行李。等我见了一郎回来就送你走。”
“我不走，大哥死了，二哥也走了，我只有依靠你了。现在我还能到哪儿去。”兰亭脸上绝望的神色重重地敲击着她的心脏。不要再看着我了，兰亭，我快要崩溃了。
“去美国。”芷纤勉强笑着，“日军控制了所有的港口，只有外国人才能出入。你有哈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去美国的签证，我去求井上君，他会帮我们的。”
“不要去求日本人，我不去美国，我也要去前线！” 
“闭嘴！”芷纤的手已经扬起，可她无法将这记耳光抽向自己的妹妹，她实在无法面对再一次众叛亲离的打击。当初予安骂她汉奸时，她就被击垮过，这种苦不能向任何人言说，她只能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舔舐自己的伤口。
没有人会可怜她，包括兰亭，包括陈铭瑄。兰亭也想去前线，可见她是多么地鄙视姐姐的汉奸行为，她隐忍至今终于爆发，终于决定出走，不再依赖姐姐的安排。也许芷纤不去求井上一郎，这句话她也不会说得那么干脆，毕竟她不同于予安那样有自己的信仰——不管中日开不开战，他都会走的——兰亭只是看到国家惨遭欺凌而热血沸腾的众多青年中的一个。
至于铭瑄，他已经到达上海，这里的一切离他越来越远。况且他久经磨练，在教官眼里这些痛苦终会消散，即使痛苦不会消去人也会适应这种“痛”而最终麻木。按照铭瑄那边的纪律，像芷纤这样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未被成功策反的人会被立刻处决，但铭瑄没有这么做。芷纤面对同样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她没有举报教官，更没有伤及他的性命。可惜一段本会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这样夭折，如今两人劳燕分飞，天各一方。
芷纤的手终于落了下来，这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只是落在了芷纤的脸上。她耳边还回荡着手掌落下的回音，她真的用力了，像抽向敌人那样的用力。兰亭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呆呆地看着芷纤走出门去——去面对外面不可知的一切。
芷纤一路跑着，越过被炸的房屋，绕过受伤呻吟的难民，穿过人潮涌动的逃难的人群。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疯狂地跑着，她忘记了为什么要跑，忘记了看到的一切，忘记了自己是谁。她只想逃离，逃得越远越好，她的世界只剩下一个“跑”字。她是个凡人，见到这样的人间地狱，你让她怎么办？
把守海光寺军营的日军把她抓回了现实。闪亮亮的刺刀示威着，蛮横地对待一切中国人。
“井上中佐还活着吗？我要见井上中佐！”她纯正的日语让卫兵为之一振。这时一辆日本军车开到门口，卫兵肃立敬礼。一个日本军官迅速下车，粗鲁地命令：“把这个中国暴民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