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掌海棠红（3）

还乡，这是个令人欢喜的字眼，但高芷纤却是个例外。从踏上归途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无法回头，从此以后心口不一，甚至背负卖国求荣的骂名，尽管这一切都有名正言顺的前提。
为了名誉而死，不好吗？她反反复复地向自己发问，可没有答案。历史上为了名节而殉国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为后世传颂，成为后人竞相效仿的楷模；但芷纤做的却注定不能名留青史，甚至要付出遗臭万年的代价，没人会记得他们，他们的牺牲是牺牲所有。高芷纤不是圣人，她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可箭在弦上——迈不过也得迈。
天津的六月已显出暑热的威力，灼热的阳光穿透人力车的顶棚、打在人的身上不留一点阴凉。芷纤穿一件湖绿色旗袍坐在人力车上流连英租界的各色洋楼。旗袍的袖子微微探出肩头，两条雪白的胳膊大胆地暴露在阳光之下，而旗袍的衾儿却开得很低，纽襻一直系到膝盖才罢手。她的装束告诉世人：这是个开明而又家教严格的家庭教出的好姑娘。
高家搬来英租界已有十几年的时间，老城里的宅子逐渐荒废，那里只有高家的二太太——予安的母亲还住在那里。想到予安，芷纤觉得日后更加难以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刚刚考上南开大学，早已是小有名气的学生领袖，她的归来也许会让会让予安更加激进。让父亲失去一个儿子，值得吗？芷纤不敢再往下想了。
大小姐的回归让高家上下欢天喜地。小妹兰亭直接扑进大姐的怀里，久久不松手。芷纤当初是以被退婚出去散心为由到杭州参加特训班的，时隔七八个月见到姐姐神采奕奕，兰亭才敢开口：“姐，你好了吗？”
芷纤才想起那个蹩脚的借口，忙敷衍：“我很好。予安不在吗？”她顺势把话题迁到别处。
“二哥总是回来很晚，有时还到老宅去住，神神秘秘的。”
“也许是想他自己的母亲了。如今父母都去世了，咱们几个住在这大房子里实在太冷清，不如把二太太接来，也省得予安两头跑。”到底是大姐，家里的什么事都记在心上。
此地的大女儿在家里多有特殊的地位。与北平旗人家庭重视姑奶奶不同，此地不管穷家、富户大女儿都是从小帮家里料理家事，帮母亲拿主意。在这里的家庭，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姐，当然高予安有些例外。
“姐，大哥的事办得怎样了？”
果然，计划已经开始了。看着兰亭满脸愁苦的表情，芷纤突然觉得这个谎言对家人的伤害比想象中严重。“我回来之前去南京打探过消息，哥是因为得罪上司被诬陷的。只要咱们家肯出钱赎人，再把哥得罪的上司安抚好，他们会放人的。”
“那你见到哥了吗？他还好吗？”
“我没见到他。不过你放心，姨夫答应帮忙疏通关系，他们不会为难哥的。”
“要很多钱才能救出哥吧？”兰亭眼里含着泪，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别怕，姐来想办法。”芷纤轻轻抱着兰亭，手轻抚着她的背。芷纤压抑着心中的酸楚，难受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井上再次登门时没再扑空。芷纤穿一身骑马装英姿飒爽地站在他的面前，头发被高高地梳起成了一个马尾。她笑得很灿烂，一如他们十六岁那段天真、毫无世事干扰的时光。“有兴趣去骑马吗？”芷纤歪着头问道，发辫在脑后时隐时现骚动着那个青年男子的心。
英租界里的跑马场就像纷乱城市中的世外桃源，充满自然之气。俊朗英武的马匹在马圈里小憩，明亮的眼睛看见人间的一切，也许它们有着自己的判断。芷纤在这里有自己的座驾，这对于一个大多数中国女孩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但高芷纤还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命运的恩赐。
“你加入爱马会了？”
“是，上次回国后不久就加入了爱马会。没想到你还记得，没能及时告诉你，很抱歉。前几次登门拜访都没能见到你，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而不肯见我。”
“我刚从南京回来。”芷纤的爱马听话的缓慢前进，她惬意地随马晃动的节奏摇摆可脸上并未浮现出井上记忆中的美妙的表情。“你来的真巧，若是再晚一天你就见不到费尔了。”芷纤温柔地抚摸费尔的鬃毛，眼中浮现出一丝悲哀的神色。
一郎困难地弄清她的意思，不觉皱了皱眉头。“对不起，我们可以用日语对话吗？很多汉语我都忘记了。对了，为什么我以后见不到费尔了？”这是很优雅的京都口音。
芷纤淡淡一笑以示并不介意。“是我考虑不周，还好我能说几句日语。不是只有你以后见不到费尔了，是我已经把它卖给了一个英国绅士。这是我最后一次骑马了。”
“为什么？”
“一言难尽。”芷纤的鼻子委屈地一皱，两滴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她看见井上脸上泛起无限怜惜的神情才继续说下去，“我家衰败了，父亲去世，大哥在南京被奸人所害等着营救。可惜我们只是有钱无势的商人只得走破财免灾的路。这样一来我家的家当只换来哥哥的一条命。我怎么能再这样铺张下去，所以只有忍痛卖掉费尔了。”
“很遗憾不能帮上你的忙，请多原谅。”井上郑重地低下头去以表歉意。
芷纤心中掠过一丝得意，进而谈起少年时代的时光。“还是你教会我骑马的。记得那是你最大的目标就是成为爱马会的成员还有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过现在看来你的志向已经改变了。”
“父命难为，不过我还是完成了医学院的学习。”
“那祝贺你。”芷纤猛地抽动马鞭，转而欢快地邀请一郎，“陪我跑一会儿，好吗？”
在燥热的空气中一对青年男女热烈地奔跑、追逐着。烈火在他们之间燃烧，一郎的马大胆地接近费尔，他的手有力地攥住芷纤的手，一郎兴奋地大喊：“过来！”他用力地拉起芷纤，胳膊随即向怀里一收，芷纤已经降落在一郎的身前。两人兴奋地大笑，井上的唇继而亲在高芷纤结实而极富弹性的脸上。十六岁时的朦胧情愫在这一刻明了，即使这段情掺杂太多的阴谋，但此刻的美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定的。
芷纤的脸被晒得红亮，她沉默下来静静地依偎在一郎的怀里陷入沉思。如果没有战争，其实只要中国不那么弱小抑或日本不再野心勃勃这两个国家能平等而和平地相处，那么她和一郎便可能拥有一段真爱。但一切只能流于空想，现在只有你死我活，再浪漫的场景只是这招美人计的一部分。高芷纤在心里狠狠地提醒自己：少尉，你要忠于国家。
马在松软的沙土地上一圈圈地跑着，速度越来越慢直至停住脚步这段羡煞旁人的景象才最终定格。
井上扶芷纤下马，郑重其事地请求：“这些日子不要乱跑，等时局平稳我就去找你。”
“找我？干什么？”
“求婚。”井上的眼睛还是原来那样澄澈明亮，他一字一顿地说，“六年来我没有勇气表明心迹，以为会渐渐忘却你，但从我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开始就决定不管什么人反对我都要爱你。”
芷纤没有作答，只是牵着费尔转身离开。转身的刹那，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