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掌海棠红

“故园今日海棠开。”他拼尽全力说出这句诗，随后便晕了过去。
高少尉从未遇过如此棘手的问题，这句诗是她与天津站行动队在紧急情况下的接头暗号。没想到这个暗号那么快就被使用，而前来接头的人竟身负重伤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直接跑到她家里来。这样草率的行动很可能完全暴露芷纤甚至将她推上断头台。
眼下已来不及多想，她赶紧收起枪拖那人进门。兰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客厅里，她目睹了一切。一声少女的尖叫划破了沉寂的空气，兰亭见到那人不断出血的伤口立刻吓得魂不附体。她不自觉地用手捂住嘴，芷纤冲上前去用自己的手盖住兰亭的手，两只手叠在一起死死地捂住兰亭的嘴。
兰亭不能出声，眼睛惊恐地睁大，眼角好似要被挣裂。“别出声。”芷纤压低声音厉喝着，她恐怕招来下人们。
兰亭被姐姐摁在沙发上，急促地喘气。芷纤没时间安慰她，继续拖着那人，直至把他完全拖进门。没时间再把他抬进屋，只好就地抢救：芷纤冲进客厅旁的小茶室，拉开放茶叶的橱柜的底层，拽出一个急救箱，又冲出去跪在那人身边不断拍打那人的脸：“醒醒，你是谁?”她一边问着，一边拿出纱布勒住那人腿上的伤口。
不好！虽然他只伤在腿上，但腿上的伤口很深，小腿胫骨已经断裂而且已经伤及动脉。从他裤子上的血迹上看，他肯定已流血过多，看来他性命难保。不行！芷纤大脑飞快旋转，她要找人救命。
芷纤满手是血冲向兰亭，兰亭吓得从沙发上弹起来本能地后退几步。芷纤抓起电话，拨出约翰医生的号码，她定了定神想清自己该说什么的时候约翰接通了电话。
“John,I’m Gao.I need you.”
“I see.Wait me.”约翰明白芷纤的意思，放下电话就赶往高公馆。
约翰医生在芷纤的卧室为那人做手术，芷纤在一旁做助手。“他需要输血。”
“我的血可以吗？”芷纤没有一丝犹豫，时刻准备挽起袖子。兰亭被迫留在这里，看到姐姐这样不觉又出了一层冷汗。
“不必，我带来的箱子里有血浆，什么血型都准备好了。”约翰娴熟而精炼地回答，他在这么紧要的时刻依然自信满满。约翰迷人地笑着，深陷的眼窝眯成一条线，芷纤甚至还能看到他的眼角被挤出的皱纹。
“谢谢你，医生。这么大的人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
“芷纤，你很勇敢也很睿智。能有你这样的同行我很荣幸。”
兰亭坐在他们身边，听得云里雾里，她无法像姐姐那样处变不惊。芷纤看出她的心神不定，手里不忘给约翰帮忙。“兰亭，你不要害怕。今天的事儿千万不要说出去，以后我会解释给你听。”
“好了。”约翰脱下满是血的手套，“胫骨已经接上了，好在子弹没留在腿里。输完这袋血他就能脱离危险了。只是他的腿很可能致残。”
“好，我送你出门。”芷纤并没有为这个人的伤势表示什么担心。到了楼下她才说出真正的担心，“约翰，你要小心。我怀疑我家的电话被监控了：所以今天才会用英文与你通话。”
“没关系，我是美国公民，日军不敢把我怎样。只是我们之间的合作要怎样进行？”
“我会设法把你要的东西运到香港，耐心一点，就这一两天的事儿。”
约翰放心地离开，这个中国通不止是个医生也是个情报商人。
兰亭和陌生的受伤男子被芷纤关在屋里，卧室里寂静无声，以致那人醒来竟以为自己已经在阴曹地府。兰亭没有看护病人的心，尽管她也是学医学的，但她从始至终都没帮上一点忙。那人面如死灰，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给人一种不真实感，他的左臂上插着一根很粗的针管——粘稠的血浆从这里一滴一滴地注入他的体内。
兰亭脸色苍白，她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更无法想象芷纤面对这种场面的镇定。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离姐姐太远了，当芷纤远走南京的时候，予安大骂姐姐是汉奸的时候，当她一步步证实芷纤就是卖国贼的时候，她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强烈。今天的高芷纤神秘、镇定、冷漠，兰亭无法一下说出芷纤的好坏、忠奸，或许那个在脑际一闪而过的词——可怕才是对芷纤最正确的评价。
那人嘴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声音，兰亭陡然一惊，正当她不知所措时，芷纤刚好进门。
来不及安慰妹妹，她径直走到床前，俯下身去，把嘴贴在那人耳边，轻轻地说：“我就是海棠，这里是我家，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
那人的鼻息悄悄蹭过芷纤的面颊，芷纤不觉为之一震：好熟悉的感觉，就像……她打断自己的想法，继续注视着那人满是血污的脸。
他抬起右臂，手指伸向自己的脸，一直摸摸索索。突然，他的手像是抠住了什么猛地挒开。面具被强行脱离皮肤，他显然无法在承受任何疼痛又晕了过去。
“铭瑄！”芷纤失声叫了出来，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倒在她家门外的汉子，这个口里念着接头暗号的伤员竟是自己最熟悉的教官。难怪。难怪刚才擦过她脸颊的那一股鼻息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感觉——是他。她吓了一跳，不止因为教官高超的化妆术，更因为芷纤自己无意说出的那两个字：铭瑄——也许这才是她在心底最想叫出的两个字。
她哭了，因为害怕，因为恐惧，因为那个在她心里撑住天的人如今倒在她的面前……
面对芷纤的无助，看到她一遍遍地喊着铭瑄的名字，兰亭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个局外人。她冲过去，扯开铭瑄的上衣，不断按压他的心脏。
他醒了，兰亭知趣地离开，而芷纤不再限制她的自由。
“还疼吗？我买了吗啡，你要是疼就打一针吧。”
“不必了。我冒险来找你是有要事相求。”他的嘴唇还是灰色的，说出的话很快就被风吹开。“我的行动失败了，拜托你完成刺杀犬养志忠的任务。”
“犬养志忠？我上午还见过他，你先养伤，这件事我来处理。”
铭瑄摆摆手，用手撑着床勉强坐起来，“我该走了。现在天已经黑了，距离凌晨行动失败快二十个小时了，你这里也不安全。”
“日本宪兵不敢在租界里公开搜查，我有井上的名号罩着，他们更不敢轻举妄动。你安心养伤，就算真出了事儿，大不了一起死。”高芷纤突然变成了武林豪侠。铭瑄看着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