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下）(4)

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来，走出了屋子。我的焦灼不安引发的粗野，给我带来难以忍受的悲哀和惆怅。小心翼翼孕育而成的一副善心柔肠，被这二三月以来多少次莽撞的行为所疯狂玷污啊！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我变成这样，使我如此愚痴，一心被某种东西糊住眼睛呢？一味追寻这一想法的我，在一堵无形的墙上碰了壁，那是以后不太久远的记忆。溢满泪水的心情，固然来自那堵墙壁，但也可以说，不正是那堵墙壁，多少使我忍耐下来的吗？我将自身比作池面一枚朽叶。看样子，我将变得神智不醒了。
去年一年，展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异的日月。天气也不太好。酷热的暑天和蒸腾的雨日交替而至。与自身为敌方的痛苦的战斗，似乎依然辉映于眼前……
去海滩的日子少了，大都是待在家里看看书，在所有的小盒子上贴千代纸①，用法国小偶人为材料，一个接一个配对组合起来观看……大致都是干着这些无聊的事打发日子。这些小玩意儿摆满我的屋子，母亲取笑我说：“专门去海岸搞副业来着。”而且，又是个多雨的夏季。一天早晨，母亲来到我这间堆满小玩意儿的屋子，含着无所适从的微笑，为坐着的我照相，说下次回东京时带给父亲看。我虽然感到有些内疚，但也无由变得坚强起来，这张照片权当作笑料听之任之好了。山岸家的阿姨看来听说了我的情况，一天见面时问我身体如何。她来我家，本来总要到我房间里玩玩，最后不再来了。看来，她是不愿意打乱我的心情。况且，她也不想向我传达弓男君的消息。还有，我之所以闷在家中，或许是因为害怕外出时见到弓男君不知如何是好。

①译者注：绘有各种花纹的彩纸。初起于京都，多半画龟鹤、松竹梅等物，具有祝贺长寿之意。
长期过着郁郁不快的日子，自己浑然不觉之间，身子周围布满这样的空气：仿佛结了茧，连我自己都动弹不得了。正如茧子再次加速走向破裂，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也在一股脑儿沉沦于某种东西的中央。这使我猛然回忆起发自那座山中的火车之旅。或许我从那时起，就预感到会有今天。要问当时的心境如何急迫，那就像冬天一到，所有的水池一律蒙上一层坚冰。我的冰层依然等待着被人打破的一天。冷彻而急迫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
到了无法继续积存的一天，母亲去观看那位绘画先生的个展，顺便约上阿姨到东京买东西。
在日历上，今天是报告秋天来临的日子。进入夜晚，涛声高高轰鸣起来。母亲不在的家中，寂寞得令人难以忍受。吃罢晚饭，我登上二楼，坐在走廊的藤椅上。身边台灯微弱的光芒，描画出魔幻般小小的圆圈儿。庭院的暗夜简直就像蓝色染缸内里一样深邃。
我一面倾听幽暗树林远方的潮音，一面阅读《更级日记》①。比起日记里那位为倒弄一根美丽丝线而活着的少女，我一面为焦躁不安、毫无目标的自身抱愧；一面又仿佛将过去的阴郁抛掷于九霄云外，一味陶醉于梦幻，并渐渐沉沦其中……